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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印地安人的疼痛

2005-01-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诺贝尔生理学奖获得者君特・布洛贝尔在一篇写给孩子的小文章中提到了一个据他说很古老的谚语:“印地安人不知道疼”。“当你因一个流着血的伤口,哭着跑到你父亲身边时,你父亲也许开玩笑说,‘印地安人不知道疼’。”①从这个例句看,这个谚语很平常,应该是美国人的日常话语。然后,布洛贝尔开始了科普,他说,
印地安人只不过是表现出不疼的样子而已,其实也是疼的,因为我们的身体之中,都有一种核蛋白。“在好几百万年以前,这种核蛋白就已经由大自然为生物造了出来。当时还根本没有人类。这种核蛋白也对我们人类和其他动物的疼痛感负责。”布洛贝尔讲到了进化,讲到了疼痛的形成机制。在文章的最后他说:“一切生命和所有别的生命都有亲缘关系―――你和我也是这样。所以早在中世纪圣法兰茨・冯・阿西西就称动物为‘蛇姐’和‘狼兄’。他们跟你的朋友‘温内特兄弟’一样,同属我们之中的一份子。”

“早在……就……”,这个表述隐含了这样一层意思:把动物当成兄弟姐妹,是人类文化发展的趋势,是进化的方向。有人在中世纪就意识到了,将来我们也会慢慢地意识到。按照我们常用的先进/落后的两分法,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现代人比中世纪的阿西西要“落后”。

如果说阿西西比现代人“先进”的话,几乎所有原始民族都是“先进”的。在他们看来,动物是兄弟这件事是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的,是不需要论证,不需要讨论的。而按照我们现在的教科书的说法,这种观念是由于对自然的认识不足而导致的,是愚昧、落后的表现。言外之义,我们今天对自然的认识要比阿西西们更加深刻,更加正确。照此看来,人类不再把自然当作兄弟,而是当作资源,这才是摆脱了蒙昧,这才是“先进”的。和“科学”、“发展”一样,“先进”或者“进步”也是好词,当一场辩论陷入到好词争夺战的境地,当一个好词被辩论双方抢着用来攻击对方的时候,恰当的选择是跳出圈外。

现在我们主张动物权利以及自然权利的可能性,马上就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伦理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儿,人与动物、植物,与山川大地之间,怎么可能产生伦理关系呢?有人质疑动物保护主义者:鸡场的鸡孵出来就是给人吃的,反正是个死,死之前住多大的笼子有什么关系?假惺惺地改善它们的生存条件,最后不还是要把它们杀掉,虚伪!难道你们自己不吃鸡和鸡蛋?这时候,会有素食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大声说:“我就不吃!”但是这样一来,主张动物保护就要先主张素食,这显然是有问题的,因为人家马上会说,照你的逻辑,草也是生命啊!动物保护的主张者还有一种常见的说法:让孩子爱护动物,可以培养孩子的爱心。而反对者则说:对动物有爱心未必就对人也有爱心,对动物残忍未必就对人残忍。比如刘海洋会拿硫酸泼熊,未必就一定会拿硫酸泼人。

在我看来,承认还是否认动物有权利,是两种不同的范式,不同的格式塔。相信很多人都看过一个用来说明格式塔心理学的图形,同一幅图,可以看成是一位少女,也可以看成是一位老妇。在这两个不同的格式塔中,同样的图纹具有不同的含义,在少女格式塔中是耳朵,在老妇格式塔中就是眼睛,看似矛盾的解释在各自的格式塔中都是自洽的。那些动物权利的反对者,他们的质疑在他们的范式内也是自洽的,完整的。并且,与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话语的总体框架更为协调。相反,对于动物权利和自然权利的主张,在现有的意识形态和大众话语框架中,很难获得充分的合理性。而为了说服公众,主张者必须尽量在当下的框架中进行论证,这使得论证极为艰难,常常不得不求助于原始神话,求助于古典思想,于是反对者便顺势把诸如迷信、蒙昧,或者反科学、伪科学之类的帽子扔过来。

最近,刘华杰讲了一个利奥波德(AldoLeopold,1887 1948)在《土地伦理》一文中讲过的一个故事:奥德赛(Odyssy)回家后,用绳子绞死了一个女奴,因为他怀疑女奴有不轨行为。奥德赛的行为在他那个时代具有毋庸置疑的正当性,“因为那时女奴不过是一种财产,而财产的处置在当时与现在一样,只是一个划算不划算的问题,而无所谓正确与否”。而当社会的一般意识形态和大众话语中发生了变化,女奴获得了人的地位,奥德赛的行为便彻底地失去了正当性。这是一个范式转化的过程。

格式塔的转化往往是忽然发生的。你可以跟没有看出过少女的人讲,这是少女的耳朵,这是少女的鼻子。但是,如果他没有看到一个少女,你怎么讲它都不信。而如果他看出来了,你又不需要讲。当然,你的讲述会提醒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格式塔存在,使他能够换一个视角。当然,没有你的提醒,他只要盯住画面观察,也有可能在某一个时刻会忽然叫出声来:我看到了!这时,从前在他看来当然为左的事物马上会获得右的解释。在范式转化发生之后,一个从前最为坚定地坚持女奴是私人财产的人,可能同样坚定地主张女奴是人。

在这个让动物以及自然获得权利的范式转化中,理论的论证是重要的,它提醒我们,有另外一种格式塔存在,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但是,除了论证之外,观察和了解同样是重要的。

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常常会把感情附着在主角身上,希望他赢得心上人的爱情,希望他打败对手―――哪怕这个人是个坏人。比如我们在看黑帮电影的时候,常常会潜意识里希望坏人主角逃过警察的追捕。这是因为,我们了解他,熟悉他,知道他除了做坏事,还是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人,而这些感情能够为我们所体会,并激发起我们对它的情感。

在我的窗前有几棵树,去年春天来临的时候,离我最近的两杈枝桠没有发芽,等了很久,最后,只好承认,它们应该是死了。它们的死亡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伤感之中。因为我曾经在连续两年多的时间里,每天给它们照相。我知道它们的叶子是怎样一点点地吐芽,怎样从一枚嫩芽慢慢地长大,又慢慢地衰老,一片片地落下。对于别的枝桠,我就没有这样的感情,甚至,即使它们死了,我都不一定知道。这种情感,来自于对具体的叶子的关心。

对于遥远的事物,我们会感到陌生,感到隔膜,感到畏惧。这时会用我们的想像代替事物本身。王朔说:我是流氓我怕谁。这句话一向被认为是王朔的痞子自供状。然而在我看来,这是王朔对一般人想像的流氓的描述。看过黑帮片,我们也会知道,他们所害怕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少。印第安人不知道疼,这样的谚语表明,美国普通公众对于印第安人是陌生的、疏远的、隔膜的。于是便以想像代替了理解。

对于自然,我们有更长久的冷漠,更长久的忽视和更长久的隔膜。我们甚至失去了与自然沟通的基本语汇,那些关于动物和植物的知识,几乎完全被排除在中小学教育之外。即使我们有所了解,也完全是站在人的立场上,把对方当作资源,而不是伦理的主体。

让我们换一个角度,就如我们经常喊的口号那样,不是在比喻的意义上,而是在实际的意义上,把野生动物当作朋友,把大自然当作母亲,去观察它们,了解他们。让我们用具体的关心化解我们的冷漠,即使我们不了解布洛贝尔的科学理论,我们也能够感受到印第安人的疼痛,感受到一片片具体的叶子的疼痛,感受到大自然的疼痛,为它们的疼痛而心悸、而感伤、而悲悯、而自省。

这是我们今天倡导博物学的意义。

①君特・布洛贝尔,《为什么印地安人不知道疼痛》,《诺贝尔奖获得者与儿童对话》,三联书店,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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