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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而无道的刘富道

2005-01-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多少年前,我还是个虔诚的文学青年的时候,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有一天能亲眼看到一个真正的作家。不是电视上,不是画册上,而是面对面地看着,最好还能说上两句话。没想到这个愿望实现得太早了,让我从此对作家都灰了心。我后来从事了文学批评而没有继续从事创作,肯定与此有关。愿望孕育的时间越长,越会有大的造化,过
早的实现则可能毁了你的前程。这可作为人才成长的一个定律,可惜许多明智之士都见不及此。

第一个给我这种打击的是一位叫刘富道的作家。那是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不知听了谁的高见,以为作家是可以速成的,便挑了三十个青年作者集中到一个叫左家庄的地方施以培训。山西这地方大概太贫瘠了,长不出什么好苗子,不知怎么就把我也送了去。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我激动得什么似的。一到住地就挨着门地瞅,一瞅就瞅见一个门扇上贴着的名字中有“刘富道”三字。妈呀,他也来了!

正当我发愣的时候门开了,走出一个高大的汉子,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就问,你是刘老师吧。那人斜了我一眼,哼了一下就走了。主要是这次,再加上后来多次与此相似的经历,我得到一个教训,你宁可认错了自己的父亲也不要认错了一个作家,认错了父亲最终可以得到原谅,认错了作家将是一个永远无法挽救的过失。初涉文坛的年轻人千万谨记。

我为什么对刘富道情有独钟呢,就在来北京的火车上,我看了他的获得全国第一届小说奖的作品《眼镜》。他把一个年轻姑娘写得那个温柔呀,那个美妙呀,弄得我一路上心里都痒痒。若不是有着一颗美丽的心灵,怎能从生活中发现这样美妙的人儿。能发现这样美妙的人儿的,又该是怎样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儿。方才那位汉子一声哼,一点都没有打击了我的兴致,既然住在一个院子里,迟早总会见到的。

第二天就如愿以偿。班上选班干部,我把三个格子里全写上刘富道。我的意思是当不了班长当副班长,当不了副班长当第一组的组长吧。人对自己崇拜的对象的热情,是不可以理喻的。我的崇拜见了效。刘富道当上副班长。讲习所的老师总结时说,还是刘富道的名气大呀,连咱们班上还有一个他的崇拜者呢。富道同志,站起来让大家看看你。

就在刘富道站起来的一刹那间,我差点背过气去。当时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冲过去给老师要回我的选票,我宁可选教室外面门廊上的那根柱子也不愿意选他了。生活真会开玩笑,眼前的这个人,怎么会是那个写出那么美妙的人儿的作家。个头敦敦实实的也还罢了,鼻子塌了点也还说得过去,眼睛细眯眯的几乎无可寻觅。后来还有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家伙还是个副团级的现役军人。或许那时刘富道就懂得“亲民”了,对我这个山西来的乡村教员特别关照。饭后散步时,经常语重心长地教导我:“石山同志呀,领导对你还是很信任的嘛。”

在讲习所的六个月里,如果说我有什么大的收获的话,那就是,知道为什么有些人能成为大作家,为什么有些人永远不能成为大作家。长得好的,口才好的,聪明外露的,都成不了大作家。相反的就能成了大作家。人总得发展,不能往外发展,就得往内发展,不能往社会上发展,就得往纸上发展,一来二去自然就成了大作家。这个最大的收获,好多人都有份,最大的份儿得归功于刘富道。当时我就萌生了一个志愿,如果我成不了作家,就要成为一个批评家。因为我知道作家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的原话是:我当不了肥猪,就要当个杀猪的,总不能白学了这么长时间。

讲习所结业后,我回到我的学校里教书。过了一年,教学上有个事儿去了武汉。办完正事去看望刘富道。一个偏远省份的业余作者又是同学的来看他,富道先生的表现是既矜持又兴奋。那时还不兴在饭店待客,就在他家里摆了一桌。菜倒不怎么样,只是那套细瓷餐具让我大开眼界。富道也很得意,每上来一道菜,不说菜怎么样,只说这个盘子的形状如何美,花纹有什么讲究。说得多了,我由不得想,湖北九头鸟真聪明呀,准备上一套精美的餐具一辈子待客都管用了。这不分明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嘛。

“这个碗呀,石山你细细地看……”饭上来了,他又说起他的碗。

“你是不是说,让我吃完饭把这套餐具带走?”我终于忍不住了。“石山真会说笑话,真会说笑话,哈哈!”他干笑了两声。真要让我把这套餐具带走他可就惨了。

“富道啊!”现在轮到我说话了,“你这个名字,我原来以为是个疑问句:既富何道?现在看来是个陈叙句:富而无道!”

“石山不愧是教员,有学问,有学问!”

饭后我们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叙谈。这一年,他又一次获得了全国小说奖。两次获大奖,真可说是富甲天下了。那几年我还在写小说,发的不少,却绝无获奖的可能。我向他请教这是怎么回事。富道说,石山呀,你还是书呆子,获奖哪是那么简单的。你那种写法只会获得好评,绝难获得什么大奖。我说愿刘公明以教我。他也不客气,接下来说了一通写获奖作品的窍门,几分政策,几分艺术,几分人情,几分理念。那时还没有走关系这一说,他说的都是写作上应把握的分寸。我听了佩服得不得了,想到方才饭桌上的刻薄,忙说,

“如此金针,老兄肯度与他人,虽富,有道啊!”

后来的谈话中,富道面带忧戚地说,近来几个人为他写了评论文章,都难以让他满意,不是隔靴搔痒,就是言不及义。说他的小说好在哪里,妙在何方,可惜呀可惜呀无人慧眼识他这颗珠子。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当即自告奋勇说,我来写一篇吧。富道大惊失色,言道:些微小事,怎敢劳动老弟大驾!我双手一拱说道,老兄放心好了。

回到山西后,我写了篇评论寄给《文学评论》很快就发了。这是我第一次写评论文章。

多少年后我已薄有声名,忽听湖北一位要好的朋友告诉我,刘富道多次在他们的会议上说,他不光培养了湖北的多少青年作家,把他们送上中国文学的天空(好像他是个火箭发射器似的),连山西的韩石山也是他点化的。要不是他点化,那小子还在吕梁山的一个山沟里当猴儿王呢。噢,我忘了说了,说这话的时候,刘富道已不是武汉军区创作组的组员,而是湖北作家协会的党组副书记兼常务副主席,一度全面主持湖北作协的工作。用文学界的说法是,已然一方诸侯了。而其时我正千方百计想调到山西省作家协会当个普通干部而不得。听了这话我并不生气,但也一下子就理解了什么叫为富不仁,什么叫刘备之哭了。同时心里就产生了更大的悲哀,一个叫刘富道的人,怎么会成了中国的大作家。你看鲁迅、茅盾、老舍、冰心,中国哪个大作家的名字中有个富字的。两次得奖,几十次得奖也改变不了你为富不仁的习性。

只有一点,至今我仍感谢刘富道,他虽然富而无道,毕竟毕竟,他在最得意的时候,天机乍泄,把当今之世为文之道的诀窍传授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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