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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迷思 (二则)

2005-02-0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德里达先生的银发

德里达在我上班地方附近参观时,随从熟人偶然记下一个微末的细节:哲学家走出上海博物馆,带着一丝调皮的微笑,让摄影记者尽情地对他拍个不停。听到翻译说他在公开场合,从来没允许人家拍过这么多照片,她就随口轻松提问:“德里达先生,您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白的?”德

里达的随意答复,让担心他健康的法国领事松了口气:“41岁就全白了。”同行的外交官说是钱钟书的法文译者,好像送走客人没几天也离任返回巴黎,不知道他3年后看到“癌症夺去银发哲学家的命”的讣告,心情究竟如何。

以解构概念扬名的德里达,是少见的毁誉参半的思想家。称颂者无不认定,他是自罗素以降的头号哲学家,几可比肩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藐视者无意“为亡者讳”,依然冷水尽泼。也有置辞含糊或者比较中肯的,比如以上海为背景的《太阳帝国》作者J・G・巴拉德,就说:“难道我理解他一星半点了吗?要是我诚实,得说并非如此。20年来,围绕着德里达,我像一艘丢失了着陆指令的太空飞行器,从来都没有得到响应。真正能够解释他的,恐怕只有职业哲学家和英国文学解构主义者吧。”但哲学研究家罗杰・斯克鲁顿却恨恨而言:“很难用几句话概括他,因为他的学问是胡说八道。”心态稍微平衡者,比如《哲学家杂志》编辑朱莲・巴吉尼则坦承:“像我自己这样受英国训练出来的哲学研究者不大了解德里达,但并不影响他们中的一些人排斥他。我不排斥他,可就自己所知,我没有能力对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哲学家是智慧爱好者和探究者,德里达必然知道,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异于众人的性格和学问,注定要遭受局外人乃至同行的猜忌和毁谤。他的学说即使对于同路学者也属艰涩难通之术,遑论仰仗耳食之言褒贬天下的哓哓庸众。也难怪他会抱怨:人们没有开始读他的书。他凭什么如此轻视读者,对他的书半懂不懂的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明确头绪。也许他的中国巡行,已经让他在朦胧之中觉察出来,那些自封的德里达阐释者、学风谨严的中文翻译者,事实上并不拥有阐释他的绝对发言权。如果把任何一个人换成德里达,当他借助马拉美、爱伦・坡、洛特雷阿蒙、策兰等人用诗学考察哲学或语言奥秘时,而翻译他的人却对于诸人玄奥诗行缺乏起码认知,怎能信任译者会有融会贯通的本领?

一份周报追怀逝者学问人生,以“思想者眼中的思想者”为题采访上海学者王元化,请其追溯他与德里达的一面之缘。他并不夸张地说:“因为他的学说内容本身的晦涩,加之他特有的那套词语系统,如果再加上翻译成中文过程中的问题,我想,真正懂得他的人,在中国没有几位。”

王元化自谦“对西方现代哲学几乎是一无所知”,他不讳言自己对德里达所知甚浅,而且德里达同他的会晤,很难说得上与学术有多大关系,虽然他不赞同德里达提出的“中国没有哲学,只有思想”的说法。他凭直觉判断,德里达完整进入中文语境的障碍之一,应该要从翻译上面来寻找。他提到思想家说到塞亚・柏林《俄罗斯思想家》的中译本,称原作是好书,可译者却难说称职。他说:“其中援引赫尔岑论述别林斯基的一段话,过去我读过出于满涛手笔的十分优美的译文,可是在这个译本里却用的是半生不熟支离破碎的句子,使原文的神情尽失。……如果没有最准确最优美的翻译,怎么能够真正去理解西方思想呢?”

哲人已逝,往事忆旧,模糊的只能是抽象而玄妙的思辨,晃动在眼前的唯有那满头银丝;如同说起泰戈尔的访华,能想起的大约只有梁启超给他起的汉名“竺震旦”。

井水饮处歌杰伦

有想当然的说法,谓唐诗宋词随世异时移,已由流行歌曲取而代之;“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盛景不再,时尚标尺化作“知不知道周杰伦”。照北岛的意思下结论,那就是到了一个“不需要诗的时代”。他自我解嘲说:“写诗写久了总被人家斜眼,后来开始写散文似乎才得到宽恕。我堂妹事先声明:‘你的诗集就免了,等散文集出来再送我。’写诗的因诗歌的异端而受牵连,被认为神经有毛病;写散文的知书达理秉公天下,活得堂堂正正。”

北岛读者多不过周杰伦的听众,是不争事实,可灰心却并无必要,自然也毋庸摹仿尼采悲叹“上帝之死”,为冷落诗歌的时代大放悲声,何况这未尝不是幸事,正如这位四海为家的诗人所言:“诗人之死,并没有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什么,虽然他的墓碑有碍观瞻,虽然他的书构成污染,虽然他的精神沙粒影响那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此可谓大音声稀,足见北岛诗心依存,他会继续演好天赋的本性角色,坦诚不弱安徒生笔下的天真幼童;只有他会用热情和良知证明,诗人译诗未必是最高境界;他并不在乎译者披挂的皇帝新装何等华美。大半年的《收获》杂志,都在连篇累牍刊载北岛诗论,“……想让我们知道阅读是从哪儿来的,又到哪儿结束的,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弄清诗歌与翻译的界限。一个好的译本就像牧羊人,带领我们进入牧场;而一个坏的译本就像狼,在背后驱赶我们迷失方向”,尽管他自己处境尴尬,“除了英文外我并不懂其他外文,按理说我是无法区分牧羊人和狼的,或许我自己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似乎也只能如此―――摸着石头过河”。彼岸仿佛尚远,然而摸到东西已经不少,并且多是可疑又骇人的“石头”:绿原译里尔克《秋日》,“显得草率粗糙”(为了外在形式的工整,“他用大量的双音词凑数,这在现代汉语中是最忌讳的,势必破坏自然的语感与节奏”);九叶诗人陈敬容翻译的里尔克《预感》,虽然“感觉好气势好,更有诗意”,但却“有错误有疏漏”;而绿原翻译的《预感》,“相比之下平淡无奇,……也有明显错误”。或许需要指出,北岛点评所藉乃里尔克诗英译本,而他讨论的对象,一是陈敬容借助他种语言(英语、法语,或者俄语)完成的译诗,再就是绿原从德语直译来的诗篇。如此评译并非不可,但稍通译论者却明白,这批评想要做到客观并非易事,因为无视原作就译论译,往往会越说越糊涂。如果相信堂・吉诃德说的,阅读译本“就像从反面看花毯”(钱钟书语),谁又有本事会敢说,自己所见“反面的花毯”会比别人看到的高明?毕竟谁也不是“从正面看花毯”,况且没人能保证“反绣”花毯的译者可靠。人们容易以此想起庞德翻译的唐诗。美国人说他译诗传神,但谁都不知道他的翻译,同一首里会有李白两首诗的句子,―――“我们不明白,汉语是否真像庞德先生的语言那么奇怪”(赵毅衡译),《泰晤士报》当年的评论好像很有眼光。当然,不能因此就说诗人译诗早就不可靠了。

在无人读诗的时代论诗,北岛对少有人懂的翻译诗歌高谈阔论,委实用心良苦。但他一定不能寄望过高,得清楚很多本诗歌读者,如今很可能也是周杰伦的听众。听周杰伦的少男少女,不在乎耳朵里听到的是什么。要不然他们的偶像就不会说:“我唱歌确实咬字比较含糊,有时候我在唱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但不会太离谱。我觉得有些歌唱得不清楚反而好,歌词有时也是一种配乐。我更注重编曲,它就像给小孩穿衣服,穿得好看就会加分,光听编曲已经很像一首歌了,把歌词唱清楚了反而不像我的歌!年纪大的人怎样听懂我的歌?看歌词吧!”有的诗译者很像不论理的歌手,自己翻译的是什么,实际上他并不清楚。

妄信诗人译诗的人,同周杰伦歌迷没有差别。听来悦耳,感觉时髦,谁还会把原创和翻唱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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