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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抱一:不懈的探求者和创造者

2005-03-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2004年3-6月间,我应法国文化部邀请访学巴黎的日子里,最值得一记的是与法兰西华裔院士弗朗索瓦・程(FranoisCheng,本名程纪贤、中文写作名程抱一)的重逢、晤谈。近数年来,我曾因着各种机缘,几度拜

访过他,每每都受到深深的震动和教益,一晃不觉已经三年。在过去的三年里,程抱一先生的艺术探索和生命攀登,发生了令人瞩目的变化。他发表了言说自我的文化随笔《对话:对法语的一份激情》,推出了第二部小说《此情可待》,都获得了成功。他的成名作《天一言》通过中译,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受到广泛欢迎。2002年2月,他荣获法兰西学院授予的法语语系作家大奖,是年6月,又以绝对多数票入选法兰西学院,成为跻身法国“四十位不朽者”之列的第一位亚洲人。我渴望拜见他,想探知这位艰苦跋涉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探索者,在步入法兰西文化殿堂后怎样?

我感到欢欣的是,一到巴黎不久便有机会与程抱一先生相见。3月18日,在密特朗国家图书馆举行“法兰西文学在东亚之奇遇”国际学术研讨会,程先生在会前接见了与会的中、法、越、日、韩等国代表,我在那儿见到了他。他参加了开幕式,听完了首场大会发言,并作了简要评述,才匆匆离开。第二天晚上,会议组织者还特地为与会代表安排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程抱一作品朗诵会,请来了著名的喜剧女演员和演奏家,朗诵《天一言》片段,在晚会结束时,我又一次见到抱一先生,却没有机会和他交谈,只见他被前来助兴祝贺的巴黎文化界朋友簇拥着,脸庞露着谦和的微笑……此后很长时间,就再没有见到他。3 6月间,正值巴黎中国文化年的活动,如火如荼。丰富多彩的艺术展览和文化盛典,犹如巴黎5月的鲜花,千紫万红。作为法兰西华裔院士的他,其忙碌,可想而知。但他在百忙中仍约我数次晤面交谈。5月23日下午,我应他之邀,去他书房晤面,同行的还有时俊新君。他的书房依旧是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两个贴墙而立的书架,所不同的是,房间里多了一张简易的小床,显然是他写作后的休憩之所。抱一先生一见我们,就亲切地邀我们入座,开门见山地向我们诉说他几个月来忙碌的情景,向我们讲述了他在艺术追求和人生攀登鲜为人知的交遇,面容依旧那么和蔼,声音依旧那么平静,一如往昔,字斟句酌,神情专注。他告诉我们,自从进入法兰西学院后,他就被人们当作一个象征人物,不断被请去参加巴黎和外省各种文化艺术和公益活动,与社会公众见面。无论他出现在何处,在街道上、地铁里、抑或博物院、展览厅,他都受到特别的注视和欢迎。各种赞叹、好奇的信件如雪片似的,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而抱一先生则以平常心态看待这一切,从不摆什么“大人物”的架子,更不愿作所谓的学术大师。他说:“我从未追求荣誉,我此生路途只是长夜里无尽的探索。”“我终究只是个苦思者、探索者。如果容许我用创造者一词,我也不拒绝的。”当我们向他提起他荣膺法语语系作家大奖、入主法兰西学院的事时,先生坦言,这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作家都能赢得这份荣誉的。对他这个20岁才开始学习法语的中国人,能获此殊荣,堪称“奇迹”。至于说到“不朽者”,那是历史传统,代代相承,不朽的是创造精神。而法兰西学院接纳他,正是对创造者的尊奉,是对生生不息的创造精神的崇尚。他告诉我们,他进入法兰西学院,并不是放弃了什么,而是融和新知,提升创造,从而获致一个新的层次。“我没有丢失中国骨肉、中国养分。在我来说,不仅交流,且融合、创新。锐意创造,当是现代精英无可拒绝的历史选择和追求,所有中国的好作家都这样在做。”他说,“我不否认对法兰西文化融会贯通,达到很高的创造;我也不否认对中国文化―――――母亲文化的滋养,对它有深度和高度的了解。在东西汇通上,我个人认为,只有获得对本土文化这深度和高度的了解,才有可能对异质文化作深度和高度的对话和交汇。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只需以绘画艺术为例即可。”说着,便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他著述的宋朝花鸟画集《诗句从何喷涌》,翻给我们看,指出,正因为我们有五代、宋代以来许许多多的大画家,有这么个深厚的艺术、文化根底,才有可能与西方最高绘画艺术交流,提取新的精髓。法兰西学院接纳抱一先生为至尊的一员,正在于他对中法文化交融、汇通、创造的卓著贡献,他的画册、诗论、小说和诗作,正是中法文化汇通、创新的佐证,作为这两种文化的优秀代表,他之受到法兰西文化圣殿的接纳与推崇,是当之无愧的。

5月27日,抱一先生再次约我晤面于塞纳河浜的“艺术桥”(Pontsdesarts)上,那是法兰西学院门前的人行木桥,隔河直通罗浮宫。他在前天电话里不无诗意的向我描述:这可是巴黎的一景,法兰西学院与国家博物院罗浮宫隔桥相望,塞纳河一方,又有夏乐宫遥相呼应,要是在夏夜傍晚,灯火映照下,游人在桥上漫步,定有人约黄昏的感觉……“不过,我们的晤面是在下午两点,三点是学院院士例会时间,我得参加。”他在电话另一头这么对我说。下午两时许,我和同伴张弛博士在罗浮宫旁艺术桥头会合,正待我们举步向桥对岸走去不久,程抱一先生也从桥的另一头,缓步朝我们走来,腋下夹着公文包。他就在桥上向我们讲述法兰西学院的历史,继续上一次晤谈的话题:“法兰西学院接纳我,表现了它对创造的崇尚、对外来文化的开放和包容。此举,从根本上说,是由法兰西文化开放、包容的传统精神所决定的。而伫立在我们面前的这座文化圣殿,从其建筑风格来说,恰恰生动地体现了法国文化这种开放性、包容性和精致的特征。”程先生指着法兰西学院的楼群庄重地说,接着便向我们细说其建筑特点。这是一座两层建筑物,底层为圆形,相较于二层的长方形要高些,表示它基础扎实,一步一步升高,顶端为塔形的罩所盖住,像是做个总结。整个结构雅致、均衡而不失庄严。楼群底座呈半环形,正面一看似张开双臂,在迎客接纳,高贵而博大,且不失方寸,显示它特有的开放气质和包容性,这正是法兰西文化精神的表征。抱一先生兴致勃勃地指给我们看,法兰西学院楼座与罗浮宫隔河相对,雍容大方。再放眼远望,罗浮宫与凯旋门遥遥相视,著名的香榭丽大街穿越其间,博大而宽容。整个巴黎的建筑,一眼看去,均匀、有致、风格高雅,互相呼应,显示了独有的法兰西民族风格,而这个风格特色,又显然是受益于各种影响之后而形成的,很值得人们学习。抱一先生说:“老舍生前曾说过,愈是民族的,愈是世界的。今天我要对你们说,愈是民族的,如能挖深、扩大则愈是世界的,我们不能搞民族主义。国内有些艺术家热衷搞中国情调,一种低级情调,讨外国人喜欢,我看他们的艺术,在中国是绝对站不住脚的。真正的艺术家,不是狭隘地去营造什么法国特色和中国情调,而是追求提升和创造。”他的声调是那么专注、深沉,我们也听得入迷忘返。此时,只听得从河对岸传来三声钟响,法兰西学院的大门被徐徐推开,院士们的例会就要开始,程先生匆匆向我们告辞赴会。我们目送着他走进那威严神秘的殿堂,背影虽不那么挺立,而步伐依旧坚定、有力。

6月6日下午,抱一先生第三次约我去他书房晤谈。我们交谈的中心是他的诗歌创造。

他在艺术创作中,致力以求的,是超越、创新。作为跨越中西文化的“两栖”作家,他首先是以一个诗人,而在法国诗坛享有盛名的,迄今已出版七部诗集,他的诗歌创造,自然引起我的关注。程先生告诉我,他30多岁才尝试用法语倾吐自己的诗情,到70多岁,方登堂入室,他的诗被入选《加利马诗丛》(PoésieGallimard),进入法国诗人的至高殿堂,犹如作家之入加利马《七星文库》一样,拥有很高的威望。《加利马诗丛》主编曾对他说:“进入我们诗丛的大家名师,从小就开始写法文诗,你入诗丛,是唯一一个20岁才学法文的作者,这无疑是一个奇迹。”他的诗作之中心主题是对宇宙、对生命的探索和对话,用他的话说是“与真生对话”:“我把诗歌视为探索宇宙和生命奥秘的最强有力的武器,视为与人、自然和真生沟通对话最佳工具。因此,我的诗作力图捕捉生命之间所滋生、跃起的美妙、悲痛的诗情,致力于生命的诗性叩问和哲理思考,致力对宇宙奥秘的一种诗的发现和领悟,与真生对话,是我诗歌中‘常见’的风格和主题。”他的诗不乏深沉的哲理思考,也不乏抒情、恋歌,真确的生命之歌。就纯粹意义上的西方诗歌传统而言,他当属那些被称为“心灵诗人”的群列,他的诗作深受西方俄耳甫斯情结的熏染,同时又散发着中国传统诗美的气息,源自中法两种诗歌传统,但又有超越和提升,纯系他个人的创造。抱一先生在中法文化交流和对话中,对两者之间的高度融合与翻新,总是表现在他的文艺创造中,他的诗歌是这样,小说、画集,乃至理论著作,都是这样。半个多世纪来,他由一个“无语人”、游弋于两种文化的“艄公”,而跃上了超越民族、疆域的创造者。他的作品,无论是著名的《中国诗语言研究》、《虚与实:中国画语言研究》这样的理论著作,还是《石涛:世界之真味》等这样的绘画艺术,或者如《双歌》、《天一言》这样的诗作、小说,都体现了这种融汇和创新,达到一种新的高度,在法国和西方有重要的影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他声名正隆、各种荣誉纷至沓来的当下,抱一先生与我晤谈时不止一次地坦陈,他不是法国朋友所称道的“思想大师”,只是一个不懈的探索者和创造者,考虑的只是做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艺术家,渴望穿过创造,对人类进步作贡献。他说,他是个心胸开阔,没有盔甲的人,对人间种种,有大的敏感,自幼对美和恶有切肤的感受,七岁多时,姑母从巴黎带来了罗浮宫裸体女性绘画复印品,那种女性美,理想化的美,给他至深的震撼。九岁多,他看到了南京大屠杀时日军奸污中国妇女的裸体照,大恶、大美,两相对照,注定了他思考和感知世界的两个极端:至美、至恶,决定了他一生不断地探索、追求,以追求真美、创造真美为己任。他告诉我,他正在创作第三部小说,取材西方社会生活,对人间存在进行更深层次的探讨、责问;2004年9月将出版他第五部有关中国绘画的大册;明年2月,加利马诗丛将推出他的诗集,而一部《恶与美》的理论著作也在酝酿中……程抱一进入法兰西学院后,一刻也没有懈怠自己的探求、创造,步入这世人称羡的文化殿堂,对他来说,不仅是一个荣誉,更标志着一种新生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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