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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炉沈水袅残烟

2005-06-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弄堂里直通大门的路,她被从这里送出去,再没回来

 

 

 《神女》剧照:人言可畏

  阮玲玉生活照,右后方为其母及养女小玉

2004年,盛夏,日炽如白烟。

乳黄镶红褐的三层一进新式里弄洋房,弄堂口的老鞋匠生意兴隆。

9号的围墙里是一棵树,围墙外是我。小而精致的阳台,晾着家常的棉布衣服。门紧闭,早就换了不知多少户人家。

我转身往弄堂外走―――眼前这条路,70年前某个初春的凌晨,曾目送一个女子的最后挣扎。

1935年,“三八”国际妇女节当天,一位25岁的电影女演员在此自杀身亡。然后,有十多万人到万国殡仪馆瞻仰她的遗容,三十多万人自发为她沿路送葬―――这位女子,正是被称为“无冕影后”的阮玲玉。

两个月后,在专制文网中打游击的鲁迅,以笔名为她写下悼词:“‘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这哄动一时的事件,经过了一通空论,已经渐渐冷落了,只要《玲玉香消记》一停演,就如去年的艾霞自杀事件一样,完全烟消火灭。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

他一开篇便挑明她生前身后的滔滔“人言”,为这样一位弱女子兼“新女性”,讨一句公道。

57年后,一位香港导演带着一群香港明星,用世纪末华丽氤氲的影调,两两对照地去复原,去揣测,去观望,去怀念她和他们的戏梦人生。

他在戏里不停问着他的那群香港演员,“50年以后,会不会希望有人记得你?”大家都在为那“50年被记住”的荣誉而兴奋,而后来因此片赢得柏林影后的28岁的张曼玉说,“那么多年了,别人记不记得我不重要。如果能记得我的话,那也应该和阮玲玉不一样。她在她最辉煌最美丽的时候就离开了,她是一个传奇。”

70年之后,我们还在谈论她和惊叹她。她的死因,的确已经如鲁迅所说,成了无人再去嚼的口香糖;而死的成果,却成了一道光环,成就了她的传奇―――这恐怕是她自己,当时的“人言”,甚至犀利如鲁迅的时评都始料未及的。

这位中国默片时代的电影女神,用尽短短一生所感受的喜怒哀惧、悲愁爱憎,都在黑白胶片的世界里得以最淋漓尽致的感光和影现。而她自己,虽然努力保持着抗争的姿态,但始终是无处发声的,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

世人愿意记住一个媚态烟行的美丽女子,那美,的确有这样的力量。添上红颜薄命的际遇,更是让人同情叹惋。最后,即使是把这场“香消玉殒”搬到所谓“旧社会”的现实上来批判,看见世道如何将美丽毁灭,就此再成就一个社会悲剧,也算得上深刻。

而她自己,如玉炉沈水,余烟袅袅。无论你从何处去看,从何处去说,她已用结束为自己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和力量。

16岁从影,虽多是鸳蝶言情、神怪武侠片中之“花瓶”角色,也初露头角,并得以自立谋生。20岁入联华影业,五年间拍摄18部影片,一生杰作尽出于此。

当时的她是万人痴迷的明星,许多观众对她到了“每片必看”的程度。一些60岁以上的老克腊 洋泾浜英语,取意dass,指老上海有层次,会享受的上流绅士 们至今仍说,“阮玲玉的美是别人学不来的”。而她自己有一只小藤箱,里面装满了青年男子对她吹捧求爱的信。她既不加以嘲笑,更不忍心将这些痴心人的信撕毁,就把它们藏在箱里,上面加了把锁,还贴了一张纸,写着“小孩子的信”。

演风流幽婉的“野草闲花”时,她总是仔细地描自己的眉毛―――那种“两弯似蹙非蹙烟眉”,在北平要画一个小时,在哈尔滨要画两个小时。而要争取出演一个进步女性时,她却用一张纸就擦掉了嘴上的口红,甚至为公司立下包赔经济损失的“军令状”。为了能拍有声片,她努力地一字一句学说普通话―――然而她最终也没等到在银幕上开口说话的那一天。

她是“感光最快的胶片”,是导演最喜欢合作的女演员。而她所演出的那形形色色的弱女子和“新女性”,无一不痛撼人心,“闹不清她是把生活撕开来给我们看,还是生活在她的表演里化作艺术之故”。“她在银幕上曾自杀四次,入狱两次,其余便是受伤癫疯被杀和病死等等。虽然影片大都注重传奇性的结构,而且只限于揭露社会黑幕,未能指引光明的出路,但是无论她饰演哪一种角色都是充满着斗争,无论怎么受困也保持纯洁的灵魂。”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呢 如果真的只是当下所怀旧着的那种“海上风情”,如果真的只是在老照片上看到的那种婉约风致,未免就真的是“淡,淡,淡”了吧。

没有看过《神女》中那为养育孩子备受凌辱的妓女母亲,没有看过《三个摩登女性》中那因参加罢工负伤入院的电话局女接线员,没有看过《小玩意》中那家破人亡丧魂失魄的手工艺人,没有看过《新女性》中争取独立幸福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女作家……没有看到那些黑白银幕上无声咽泣和挣扎的形象,也许我们根本不能体会那些胶片上影印着的,她内心的悲苦和呐喊,更遑论去了解银幕下她个人的情感和生活。

那些所谓的美丽,所谓的悲剧,半个多世纪后的我们,难道真的能够懂得,真的能够了解么

不停有人告诉她要坚强,要独立,要做新女性。出身贫寒的她,靠个人奋斗求得经济独立,事业有成,似乎已是“新女性”之楷模。无奈却没人能告诉她,“新女性”该如何对付这新旧夹杂的世界,这新兴的“记者”和“舆论”,这旧式的流氓无赖,以及最后那一点点的,最基本又最伤人的“爱”。

面对《新女性》所受到的“新闻记者工会”的舆论镇压,以及幕后力量对“左翼电影运动”的围剿,“勇敢”的进步导演们自然能够付之一笑,“联华”老板大可以私自用公司名义道歉声明。而这个“无拳无勇”的女主角,就成了“新闻”“发扬余威的好材料”。小报们抓住张达民的无赖诬告大肆诋毁,于是就成了鲁迅所说的,“她被额外的画上一脸花,没法洗刷。叫她奋斗吗 她没有机关报,怎么奋斗 有冤无头,有怨无主,和谁奋斗呢 ”

而她自己的生活,也似乎逃不出旧套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场恶梦到另一场恶梦。“张达民把我当摇钱树,唐季珊把我当专利品,他们都不懂得爱!”那些在电影里教她进步的人们,在现实生活里,并没有给她任何依靠―――不是么?即使终因唐这“最后一根稻草”的自私无情而灰心自杀,她依然在遗书里把自己的工资和家小交托给他。“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如果还有别人可托,怎能委屈至此

戏剧性的是,他却私藏了她的遗书,另伪造两封遗书公布于世,把罪责都推到了“人言”和张达民身上。而66年后,她的遗书原稿才得以大白天下。原来她是说:“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 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悟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原来不只是“人言可畏”,不只是“男人可恶”,而是,对尊严的无奈的最后维护。

1935年,“三八”国际妇女节的凌晨,沁园村9号,她服毒自尽。

据说死前也曾后悔挣扎,被唐和母亲送至日本人开的医院。凌晨没有值班医生,阮母要求转院,唐露出商人嘴脸:这里没人认得阮,到别处就会认出,一旦认出,我名誉尽毁。然后转投江湖医师,经两三个小时的土法折腾后,终是无力回天。

在电影《新女性》的结尾,服毒自杀的女作家韦明在病床上无声大叫:“我不要死,我要活,我要活”,但还是已经晚了。

在电影《阮玲玉》的结尾,昏黄的灯光下,大队人马和机器围着躲在被单下哭泣的阮玲玉,和旁边安静的看着她的《新女性》导演蔡楚生―――他说“收工了”,走上前去,但是忘了掀开她的被单 或许也是无力吧 ,把她从戏里拉出来。然后是镜头后退,场景拉开,摄影机后的1990年代的导演关锦鹏对演员说,“家辉,你忘了掀开被单看看Maggie!”

这一刻,现实和影像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依然是在胶片上相遇。

然而舞台中间色彩分明―――黑白的30年代的阿阮的脸,她所扮演的那个叫做韦明的女子;彩色的90年代的Maggie的脸,她所扮演的叫做阮玲玉的那个女子―――所谓戏梦人生,是一直在继续的梦幻,是戏剧,还是现实

70年过去了,所谓舆论杀人,终于是杀不死的了。而杀戮却没有停止。你尽可以说是演员身份地位更高,舆论导向更严肃高尚,女性更独立,社会更进步,却也焉知,不是心灵对悲剧的感知更麻木,我们对悲剧的逃避更彻底。

一个“新女性”,落在不同的时代,是怎样不同的戏梦人生?

说是“贪那一点点爱”和“一点点依赖”么,谁又能不贪呢 那不过是最基本的温暖。说是在乎那些名誉清白么,谁又能不在乎呢?何况不是畏于“人言”,而是自己最基本的尊严。

你以为她那旗袍里摇曳生姿的身影只是风情万种,你以为她那笼烟带雨的眉眼里只是哀怨婉转,你以为她只是戏里的悲情明星戏外的薄命红颜。而我们又怎么能忘得了:即使最终没等到开口说话的那一天,无论是在银幕上,还是在银幕下,她始终保持着呐喊的姿态。

而无论她有没有等到那一天,无论我们听不听得到那种声音,我总能记得:在黑白光影的世界里,她怎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悲愤无奈地,又终于不屑一顾地,吸着烟卷,把僵硬的身体,坐上了那张破旧的桌子―――昂然面对这充满屈辱,又诱惑以光明的人间。

  (摘自《中国名人故居游学馆》[上海卷],中国画报出版社2005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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