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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精神家园的文化流民

2005-08-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在日寇侵华战争中,随着战火蔓延,失地增加,神州大地上涌动着历史上规模最大、人数最多、地域最广、行动最为艰辛的大逃亡、大迁徙的流民。流民比例以知识分子为最高。据统计,高级知识分子中的90%,一般知识分子中的半数以上,从敌人占领区迁徙到了抗战大后方和解放区。

1938年萧军流亡到延安时留影

在日寇侵华战争中,随着战火蔓延,失地增加,神州大地上涌动着历史上规模最大、人数最多、地域最广、行动最为艰辛的大逃亡、大迁徙的流民。流民比例以知识分子为最高。据统计,高级知识分子中的90%,一般知识分子中的半数以上,从敌人占领区迁徙到了抗战大后方和解放区。

文化流民怀着一腔悲愤,历经千辛万苦去寻觅精神家园。他们中,有学贯中西的学界耆宿,学有专长的学人文士,也有青春年少的莘莘学子。日寇的入侵,不仅打破了他们美妙的强国之梦,也使他们失去了安放一张平静书桌的寸土之地,他们只好跋山涉水去寻找一块栖息之地,寻找新的精神家园。

平津各大学师生的南迁

“七・七”事变发生时,学校已经放了暑假。一些名牌大学的校长和社会名流在庐山参加国是谈话会,北平的一小部分大学生参加了夏令营,大部分学生回家度假,教授们在自己的书斋里治学著述。而这正是他们即将改变生活方式和命运的严酷时刻,也正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

1937年8月8日,南京国民政府在征求了一些大学校长和名流们的意见之后,颁布了《临时大学计划纲要》,9月10日,教育部发布16696号令,“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骨干,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为基干,设立西安临时大学。”国家对平津几所大学的内迁有了安排,大学师生们的大迁徙便开始了。而有些人在此之前就已经去流亡了。

清华教授们动得较早,得到成立长沙临大消息之前,他们多已离开清华园了。清华地处北平西北郊,时时受到战火威胁,不少人是先进城里暂避,后来才离平南下的。

朱自清走得较早,他把眷属安排在城内新租的黄米胡同家中,9月22日独自一人离开北平。他拎了一个旧提包,只带了几件旧衣服、几本书和随手用具,轻便地上路。他像个跑江湖的小商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躲过了敌人的盘查。从天津登船去青岛,船颠簸得厉害,船舱里空气污浊,即便是经常在海上航行的人也禁不住要呕吐。人们吃不下饭去,朱自清每餐能进几匙鱼肝油。10月4日,他辗转到了长沙,算是到得很早的一位。

陈寅恪是料理完老父的丧事,守孝期满之后,才于11月初急惶惶离开北平的。11月7日清晨,陈寅恪偕妻子唐?、三个女儿(9岁的流求、7岁的小彭和4个月的美延)和女仆王妈等购快车票离开家。陈寅恪扮作生意人。为防止一家人失散,他让两个大点的孩子背熟了沿途和目的地有关地址和人名。流求、小彭紧牵着父母的衣角,王妈抱着小美延,提心吊胆地通过了日本兵和中国警察的检查。

车到天津,在大沽口乘英国商船去青岛,再由青岛购联运票去长沙。谁知火车到了济南,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一些火车停开,旅客见车就上,混乱至极。拖家带小的陈寅恪怎能上得车去?幸亏遇上刘清扬的眷属们已上了车,帮他们一个个由窗口爬进,才勉强上了车。刘清扬让给他们三个座位。陈寅恪买的是头等卧车票,现在一家人三个大人三个小孩,六个人只得到三等车厢的三个座位,还是人家让出的。三个大人只得直挺挺地坐着,两个大孩子挤睡在地板上。

11月20日晚,他们才到了长沙,这一路,共走了17天。到长沙后,才得知临大文学院在衡山(南岳)圣经学院。此时,长沙已临近前线,临大将西迁昆明。他又筹划着登程西行昆明了。

他们又从长沙出发,经衡阳搭乘长途汽车,一路走走停停,途经桂林、梧州,又乘内河轮船,经虎门,到达香港时已是1937年岁末了。由于唐?患冠心病需要静养,不宜颠簸,陈寅恪只好将一家人留在香港,租了一处租金较廉的房子,与另一位教授家属同住。他自己去了云南蒙自的西南联大文学院,路上又免不了再一轮的艰辛跋涉。

冯友兰是和吴有训一同走的。到了郑州,碰上了熊佛西。冯友兰邀他们到馆子里吃黄河鲤鱼。冯友兰说:“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们还是先吃一顿黄河鲤鱼吧!”

他们在馆子里饱啖了美味,心中却不免有一种怅然之感,犹如感受了一次失却家园之恨。

熊佛西喜欢养狗,吃饭时他讲了许多关于狗的故事。他说,北平许多养狗的人家,人走了,狗没法子带,只好忍痛抛弃了。那些狗,虽被主人遗弃了,却还守在门口,望着空空的院子不肯离开。他说着,不胜感慨。冯友兰说:“这就是所谓丧家之犬,我们不就是丧家之犬吗?”说着,大家不禁唏嘘慨叹。

北大教授们是分批离平南下的,多数是结伴而行,也有独行的。走得较早的有杨振声、梁宗岱、沈从文等一批,钱穆、汤用彤、贺麟等一批。

钱穆只带了极简单的行李和用具,除了常穿的几件贴身替换的衣服,便是一些重要的教学笔记和几种最为看重的书籍。为防备途中被劫窃,他把书、稿藏在箱底夹层中。他忍痛丢下了搜购五年所聚藏的5万册书去流亡。在天津,与陈寅恪等相遇,陈寅恪对钱穆说:“我们两人都有胃病,晚上必得喝粥,到长沙后,你可到我家吃晚饭。”陈寅恪等走陆路,钱穆等走海路,直奔香港,再去广州,然后去长沙。到长沙后,才知文学院在南岳,又继续南行。好不容易买到车票,又在长沙车站候车,从午后直等到深夜才上车。上车后顿觉饥饿难耐,只好勒紧腰带强忍着。火车一直开到衡州才停车。三个人赶忙去买饭吃,但湖南菜辣味极强,江南人吃不惯,钱穆难以下咽。经历了千辛万苦,总算来到了南岳,但没过多久,他们又要向昆明迁徙了。

最后一批离开的北大教师是11月17日走的,有郑天挺、罗常培、魏建功、罗庸、陈雪屏、赵延抟、王烈、邱椿、周濯生、包尹辅等人。

秘书长郑天挺是强忍着丧妻之痛支撑着北大残局的。1937年春节时妻子因难产逝世,遗下了5个小儿女,长女不过13岁,幼子年仅3岁。11月17日,郑天挺离别了5个幼儿,只身与同事们赴津。他们搭“湖北轮”南下,经过青岛,本想由胶济线转陇海到平汉路,但因胶济线已断,只好乘船一直到香港上岸。到了香港,因粤汉路遭敌机轰炸,便又乘船到梧州,取道贵州、柳州转桂林,由公路入湘。12月14日,好容易经衡阳到了长沙,才知道南京陷落,学校又准备西迁了。

天津南开大学被日军炸毁后,教师们有的随着经济研究所和化工系去了重庆,其他系的教师大部分去长沙临大,只有少数人留在天津。去长沙的有黄钰生、杨石先、柳无忌、罗皑、陈序经、方显廷、蔡维藩、皮名举、张克忠、孙本旺等人。

化学系教授杨石先的家遭到了日寇的洗劫,离家时,除了一身单衣和一架照相机,其他财物皆荡然无存,他就这样身无长物地离开了家。他们乘车去秦皇岛,搭上一艘挪威运煤船到厦门,再经陆路去长沙。

数学系助教孙本旺在南开被炸毁、烈火熊熊燃烧之时,冒着生命危险从大火中抢出几件衣物,便跟着逃难的人群挤上火车。此后辗转数千里,历尽艰险,终于来到长沙临大。

学生们的流亡比老师要艰苦得多。从沦陷区来的学生,要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他们同家中亲人失掉了联系,有的身无分文,跟着难民的队伍南逃,见车就挤着上,夜里在破庙里栖身,有的甚至沿途乞讨。到11月20日长沙临大将开学时,旧生报到的共1120人,其中北大342人,清华631人,南开147人。由于种种原因,很多学生未能按规定日期赶到长沙,有些便从此失了学。清华中文系学生王瑶,1937年6月大考完毕后回山西平遥家中度假,11月接到去长沙临大报到的通知,但未能成行,只好蜇居家中,务农,作小生意。1941年10月他坐大车离家,一路困苦不堪言状,1942年9月才在西南联大复学。

去西安临大的北平师大、北洋工学院等校师生也大抵经历了大致相同的艰难困苦。

但是,两所临大开办不久,就由于战局变化,敌人逼进,而不得不再度迁徙。长沙临大西迁昆明,更名西南联大;西安临大南迁汉中,成立西北联大。这些尚未放稳书桌的文化流民,只好又一次颠沛流离了。

长沙临大西迁昆明时走的三条路线:

一、湘黔滇旅行团有男生284人,教师11人(闻一多、曾昭抡、黄钰生、李继侗、袁复礼、许维?、李嘉言、王钟山、毛应斗、郭海峰、吴征镒)。他们以徒步行军为主,车船为辅。1938年2月20出发,4月28日抵昆明,历时68天,平均每天走30多公里,总计步行1300公里。

二、女生和部分教职员眷属的队伍由樊际昌等教授率领,2月中旬分批离长沙,经粤汉路去广州,乘船去香港,由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转乘滇越铁路火车,去昆明。

三、十余人的教师队伍(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钱穆、郑昕等),从长沙出发,经桂林、柳州、南宁,经镇南关(今友谊关)进入越南,到河内转乘滇越火车去昆明。

几队人马先后来到昆明,学校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西安临大南迁汉中,全是徒步行军,只有少数年老体弱教职员和眷属,可自费乘汽车南下。全体学生、学校领导和教师分成四个大队,每队有安全员4人,每队配一套锅灶和四五个厨师,沿途搭锅灶做饭。步行至汉中便停下来,校长们急去各处觅校舍。经过40余天才找妥了地址,然后按单位分配校舍。

南方各大学师生的内迁

在上海,淞沪会战爆发后,一些大学先是迁入租界内继续上课。圣约翰大学迁到南红路新址,复旦大学、交通大学、暨南大学、大夏大学、持志学院也陆续迁入租界地。苏州的东吴大学也搬到上海租界内上课,杭州的之江大学、南京的金陵大学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部分院系皆迁到上海租界内。二战爆发后,租界内的大学也不得不离开上海迁往西南大后方了。南方多数大学的师生也多经历了离乱、流亡之苦。

南京中央大学的内迁是准备得较充分的,因而损失较小。但因缺少运输工具,农学院牧场的大批良种牲畜不便迁移。罗家伦校长特意给牧场员工发放了安置费,对他们说,若日军逼进南京,有些牲畜能迁则迁,迁不出就算了,学校绝不责怪。但牧场员工在技师王酋亭的组织下,硬是在战乱中将这些欧美来的良种牲畜和一些实验用的小动物,途经苏皖豫鄂四省,历时一年,于1938年11月到达重庆。他们设法将鸡、鸭、兔等小动物装进笼子,驮在荷兰牛、澳州羊、美国猪身上,慢慢行进,创造了奇迹。

地处上海吴淞口的同济大学,“八・一三”日军进攻时迁到市区内,在戈登路(今江宁路)玉佛寺附近一家民房建立了临时重伤员医院,医学院师生投入救治伤员的工作。9月,同济大学迁往浙江金华,医学院师生组成若干医疗救护小组,在浙赣铁路沿线,分散作救死扶伤的工作。11月,日军进犯杭州湾,同济大学又西迁江西赣州,医学院迁到吉安。到赣州后,借镇台衙门作课堂,以武圣庙为学生宿舍,到1938年1月才正式上课。1938年7月又迁往广西八步。学生组织了赴桂步行队,每天走五六十里甚至近百里。许多人脚上打了泡,晚上挑破水泡擦点药,第二天再走。每日拂晓上路,翻山越岭,忍受着饥渴疲劳,夜色苍茫时才找到农家借宿,有时只能夜栖荒郊野庙,两个月后才到了八步。但一个月后,广州告急,他们又向昆明转移,年底到达昆明。1940年春,又迁徙到四川南溪县李庄镇。三年多的时间里,同济师生辗转于浙、赣、湘、桂、滇、川等省和越南,冒着敌机的轰炸扫射,共搬迁了6次。

浙江大学师生撤离杭州后,先迁往浙东的建德,继而迁往江西吉安、泰和,接着又迁到广西宜山,最后迁至贵州遵义。两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迁徙5次,跨越5省,行程5000余里。浙大师生旅途的艰辛,我们可从浙大校长、气象学家竺可桢的日记中窥知一二。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1940年迁到遵义,才能安稳地坐下来上课了。

内迁的高校,大多集中到四川、云南、陕西、贵州几省。重庆就集中了中央、复旦、交通、东吴、沪江、之江文理学院、武昌华中、上海医学院、国立音乐学院、南京药专、中央工业专科、中央体育专科、武昌图书馆专科、武昌艺专等25所高校。迁入成都的有金陵、齐鲁、燕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等,大都集中到华西坝。此外,武汉大学迁到四川乐山,东北大学迁到四川三台,广西大学迁至贵州榕江,大夏大学迁到贵州赤水,唐山工学院迁至贵州平越,湘雅医学院迁到贵阳。

一些有名的中学,也有迁到内地的。

文化人的流亡

战时的大学内迁,皆是有组织的集体行动,虽历经坎坷艰辛,但尚可相互帮扶、关照,自然会减轻一些困苦,而那些脑力劳动的个体户、又常是居无定所的文化人,也大多是独自流浪(也有结伴流亡的),那苦不堪言之状就更胜一筹了。“七・七”事变后,平津的文化人多去了上海或延安,“八・一三”以后,除一小部分留在上海租界“孤岛”上坚持抗日救亡活动,多数人去了武汉、桂林、香港等地,一些人撤到延安。后来,则有大批文化人涌向重庆。

老舍是从济南走的,那时,他在齐鲁大学教书,胡?青带着三个小儿女留在半幢小楼内,不久就回到北平家中,隐姓埋名找到一个国文教员的工作。老舍便一个人在外流浪。

老舍辗转来到武汉,参加筹建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并被选为总务部主任,主持文协日常工作。武汉屡遭敌机轰炸,战事吃紧,老舍随文协迁到重庆。在船上,他花5元钱买了几杯不开的水,喝了便闹了一场痢疾,在船上拉肚子、发烧。

老舍在文协不挣薪水,重庆物价飞涨,他抽的香烟档次一再往下降,后来干脆戒烟了。1942年夏,他搬到北碚。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患胃下垂病。一次,因吃搀着沙子的“八宝饭”患了急性盲肠炎。住院时医生打开腹腔,遍寻盲肠而不得,后来才在腹腔左边找到。因为他久患胃下垂,盲肠竟换了位置。

直到1943年,胡?青才带着三个孩子潜出北平,长途跋涉来到重庆与老舍团聚。

臧克家任教的临清中学“放长假”了,他从此开始流浪,遇到了好多次惊险。一次,睡在荒村里的土坑上,来了几个土匪,见他们没有油水,便失望而去。他在徐州住了一段又去武汉,住在小旅馆里,连房租加饭费,一天不过五六角钱,生活可谓艰苦。后来,他又去了重庆。为时月余,徒步千里,1942年8月14日才到重庆,此时,他正发着高烧,且身无半文。他住进了“文协”,与姚雪垠同住一室,他们都很穷,抽纸烟,只能一根一根地买,吃碗“担担面”就算是“打牙祭”了。

“八・一三”发生后,萧军于9月上旬离开上海,1938年1月去临汾,成了“民族革命大学”的教师。不到两个月,战火蔓延到这里,他们又要撤退了。

萧军随着“民大”的队伍长途跋涉,路上,他犯了头疼病,眼前一阵发黑,险些跌倒,一位女学生扶住了他。他在乡宁的一个小客店里睡了三天才清醒了过来。

萧军想去五台山参加游击战争,但去五台山的路已经断了,他便要去延安。

经过了许多艰难险阻,在饥饿与疲劳中,他终于走完了120里的路程,来到了平渡渡口,挤上了最后一只渡船。船平安到达对岸。他终于踏上了陕甘宁边区的土地。

那一天,他走了100里地,来到了窑店子,明天就可以到延安了。第二天,是1938年3月20日,还不到正午,他到了延安城。

为了留下一个纪念,他在延安城南照相馆照了一张相。这个历史瞬间的留影,一个身上背着用木棍撅着的破包袱,头戴旧毡帽,脚穿破胶鞋,右胳膊上挎着一个农民进城用的褡裢,活脱脱一个衣冠不整的流浪汉,成了极为珍贵的历史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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