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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一曲《长生殿》”

2005-11-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康熙二十七年,洪升的《长生殿》问世。这出描写李隆基和杨玉环爱情故事的昆曲,在京城演出以后,文人雅士,褒誉有加,市俗大众,交口称赞。于是,满城倾动,一票难求,丽词艳曲,传唱街坊,成为当时天子脚下的一大盛事。

洪升(1645-1704),清代剧作家。浙江杭州人。少时家道中落,后为国子监生,师从

名士王士祯。王士祯,号渔洋山人,是康熙很看重的文人,他为自己弟子的这份才华骄傲,当然,也少不了为之鼓吹推广。现在也难以了解究竟是他向康熙提到了这出戏呢?还是这出久演不衰的《长生殿》,口碑盛传,使得内廷上下人等,亟欲一睹为快。总之,这出戏很幸运地被紫禁城点中,准其进宫,专为帝王陛下搬演,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殊荣。

于是,洪升声气大震,文名突起。

当然,如果没有什么小人作乱的话,洪升肯定一帆风顺,成为明日之星,像他老师渔洋山人那样领衔文坛,是一定的了。但文人太出风头之际,极有可能也是易遭小人嫉妒之时。小人这种东西,是防不胜防的,他在暗处,你在明处,他看你,一清二楚,你看他,那脑门子又没标明“小人”二字,说不定和颜悦色,向你鞠躬致敬呢!就在次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八年,也许太高兴了,也许觉得我们都给圣上演过的了,也就无所顾忌,在国丧期间,私下搞了一次堂会,被小人揭发,告了上去。被定大不敬罪,褫夺功名,解送回乡,从此,他就倒霉不起了。

于是,京师便有人为之叹息,“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为这位剧作家鸣不平。

这两句诗,写出了一位剧作家的淹蹇一生,写出了小人难防而被陷害的文人悲剧,更写出了大清王朝的文字狱,是怎样地摧残着中国文人和文化。后来甚嚣尘上的“盛世说”,其实也是那些历史学家和小说家闭着眼睛说瞎话,纯系不负责任地误导读者的昧心之论。

小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至今没有一个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将力气用在这上面。故而中外古今,从未见过任何一部有关著述,探讨小人这个品种,其始起,其形成,其发展,其不可能断种绝代的生命力,及其对于健康的社会,对于正直的人类,所起到的害虫作用。更没有任何一位智者,为我们作出过一个明确的答案,足以发人深省,足以使人惕励,足以对那些作奸犯科,为非作歹,陷害污蔑,里挑外撅的小人,加以防范,加以戒惧,这样一个社会学上的空白,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陈康祺的《郎潜纪闻》,对此事有较详的记叙:

“钱唐洪太学?思?,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殆不赀。内聚班优人请开宴为洪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而不给某给谏。给谏奏谓,皇太后忌辰设宴乐,为大不敬,请按律治罪。上览其奏,命下刑部狱,凡士大夫及诸生除名者几五十人。益都赵赞善伸符,海宁查太学夏重,其最著者。后查改名慎行登第,赵竟废置终其身。”

文中称为“某给谏”,而不指名道姓,倘非笔下留情,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小人的厌嫌之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小人好感的,包括小人自己,对于同类,除非利益的苟合,也会对类似“某给谏”,也就是给事中黄六鸿式的人物,敬而远之的。

假如,那位没被邀去参加庆寿聚会,会后观剧的黄六鸿,不是那么小人的话,不被邀请,也就不去应酬,关起门来睡大觉,自然天下太平。洪升继续耍他的笔杆,当他的作家,文坛上风光依旧,诗界领袖王渔洋也会为他的得意门生写了这么一出传奇而欣欣然。然而,坏就坏在他们碰上了黄六鸿。

有的史家说,洪升的倒霉,是朝廷中南派和北派党争,或满族官僚与汉族官僚一次政治较量的牺牲品,但是,要没有黄六鸿扮演这个始作俑者的角色,官不追,民不究,也就偃旗息鼓了事。别说党争不兴,皇帝老子想找事端,也是挑不起来的。

按理,文人相轻,互相拆台,有可能;当面恭维,背后撇嘴,更可能;打小报告,给他们上一点眼药,也不是不可能。但不至于下毒手,或者,不至于想让他们一个个都完蛋。能够解释的理由,只是面子上下不来,一时之忿,题奏上去,谁知他请得了神,而送不了神,他知道康熙也看过这出戏,评价还不错,估计会给点颜色看看,但不致伤筋动骨,哪晓得后果却是严重得出乎他的想象。这一参,不但许多与会者遭殃,革掉顶子,永不叙用;而处于创作高峰期,正春风得意的洪升,也从此完蛋,被削籍除名,遣返回乡,再也写不出作品了。

好容易半生潦倒以后,终于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丝曙光,南京方面发出邀请,让他出席他的五十出《长生殿》的全部公演。我想,这位才子接到这封请柬,准会血压升高。他知道这大红请帖,意味着什么,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落实政策这个现代词汇,因而也没有平反甄别,补发工资,重新归队,再操旧业这一说。皇帝是不会错的,金口玉言,错了也是正确的错。够了,洪?思莞然一笑,圣祖的光芒又投射到他身上,能不雀跃乎,欢呼乎,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乎?

洪升虽然沉寂多年,但他在清初文坛,也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曾先后受业于词曲家毛先舒,诗人王渔洋、施闰章等人,这些前辈,都是很赏识他才华的。二十岁已作有许多诗文词曲,二十二岁《啸月楼集》出版,受到李天馥、冯溥、王渔洋等名流赞誉,这班大老自然也会在可能的情况下,向处于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于是,政府方面的一位很重要背景的文化人出面了,也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江宁织造曹寅,重排《长生殿》,举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活动。

按现代话语,洪升是康熙二十九年受的开除公职,遣返原籍的处分。康熙四十三年,与康熙有密切关系的曹寅,在南京,而不是在北京,为这位失落到极点的剧作家,某种程度上的恢复名誉。因为曹寅实际是康熙派驻南京,监察江浙一带知识分子动静的。因此,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以康熙的意旨行事。显然,这也是封建统治者对付知识分子的两手,打,是一个方面,拉,也是一个方面。于是,剧作家作为上宾,邀请出席,从杭州到了南京。但是,文字狱对于文人的伤害,是从身体到心灵,无所不及的摧残,洪升看完戏后,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更忧郁了,在归途中于乌镇酒醉,登舟坠水,不幸身亡。

一个社会里,利益愈少,则竞争愈剧;途径愈难,则争夺愈甚;而明里暗里的冲突愈激烈,小人则愈加繁殖。于是,想通过非正常的手段,获得正常途径得不到的一切的小人,为达到更丰厚的回报率,手段的使用上,随着恶的程度增高,无所不用其极的可能性,就更加大,受害者的痛苦,也就更加深了。

《长生殿》剧作家的一生,告诉我们一条真理,小人虽然难防,但却是绝对不能不防的。我想起捷克作家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书里,那最后一句话:“人们,你要警惕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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