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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吟哦殊不倦,始知文字乐无穷

2005-12-0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顾彬(Wolfgang Kubin)教授的名字对我来说早就不陌生了,80年代末我就读过他有关鲁迅的一些研究文章。不过第一次跟他面对面的接触却是在1998年的

秋天。当时我正在杜塞尔多夫旅行,因为想在波恩大学继续读书,就约了顾彬教授。在大学主楼延伸部分的汉学系的办公室里,我终于见到了书堆中的他。顾彬教授把我让到他的办公室中,从沙发上抱走一摞书后让我坐下。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严峻而略显忧悒,并且话很少。当他知道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国佛教的时候,他笑了,尽管他的笑也不很自然,但却收下了我这个弟子。

就这样我成了顾彬教授的学生。后来知道他有20多个博士生,而且大部分我都不认得。在德国,导师往往只在总体的方法论上对学生进行指导,很少有像中国导师那样无微不至的各种关怀。这以后,我跟顾彬教授在汉学系经常见面,有时在课上,也有时在同一个阅览室中查书。他的话依然很少,惜言如金。每次我找他有事,他总是耐心地听我把事情讲完,之后说一句:“就这样吧!”。有一年他过生日,我选了一张齐白石的人物肖像明信片送给他,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在深山的道观中修行的道士。我以为那可能是他心中的理想,他却说他的理想是用自行车接着他那当时还在幼儿园的老二回家,而后享受儒家的天伦之乐。――看来我错了。

一开始听他的讲座觉得非常乏味,因为他的讲座实际上是他的有声书稿,听起来非常费劲。其实听进去之后又觉得丢不下了。这让我想起了欧阳修赞美梅尧臣的诗中的两句:“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他的书初读时也似觉枯燥,仔细玩索,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三昧。除了一般的散文之外,他也能把学术论文写得妙有词致。这也许是受到中国传统文史哲并不分家的影响吧。今年3月他来北京办讲座,我在作介绍时说,汉学家中,文章写得好的大概要数法国的葛兰言(Marcel Granet)和德国的顾彬教授了。他听后非常认真地对我说,我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德文论文写得好的人。

其实,顾彬教授岂止是文章写得好,他的诗写得更好。在波恩每次举办诗歌朗诵会,介绍到他,主持人都首先会说他是位诗人、翻译家,最后才补充说他也是汉学系的主任教授。在这里汉学家顾彬让位给了一位诗人顾彬。那次是诗人郑愁予来波恩,他担心中国人会来得太少,就打电话让我也来捧捧场。我自然欣然从命了。在联邦艺术博物馆的论坛厅,我看到顾彬教授和郑愁予坐在放着几本书和一瓶五粮液的桌子前,边酌边吟诵着郑愁予的中、德文的现代诗。那一瞬间我才感觉到,只有作为一个诗人,顾彬才能将他的气质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而作为一个汉学教授,倒有些委屈他了。顾彬教授在翻译北岛、杨炼、梁秉钧、郑愁予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创作,因为他自己就是诗人。北岛认为顾彬教授的诗“简短而节制,富于哲理”,我也有同感。由于他涉猎的范围非常广,又有新教神学、哲学、日耳曼文学以及汉学的背景,真正读懂他的诗,并不容易。记得两年前在司马涛(Thomas Zimmer)赴上海中德学院的欢送晚宴上,我跟顾彬夫妇同坐一桌。谈到他的诗作,他说,在刚刚出版的《愚人塔》中最受欢迎的诗实际上是他在游五台山时写的。尽管德国读者认为这几首乃是压卷之作,但并非能理解其中的文化内涵。我知道在这里他指的是中国佛教。

由于我的论文的缘故,我们的谈话经常跟佛教和翻译有关。顾彬教授一直很谦虚地说他不懂佛教,因为佛教太博大精深了,但实际上他却有着很深的佛学造诣,只不过其路径是由文学进入佛教而已。后来他转向了苏东坡,对佛教的研究就更深入了。2003年他在波恩还专门开设了以“佛教与中国精神”为题的一个学期的讲座。他认为中国古代的诗歌跟宗教是分不开的,“诗”字本身所表现的就是一个人在宗庙里一面从事祭祀活动,一面吟诵歌舞的过程。唐宋对中国士大夫影响最大的是佛教,王维、白居易、王安石、苏轼等大文学家的创作无一不受到般若和禅宗的影响。他认为在中国历史上跟宗教没有关系的、唯一的世俗诗人是杜甫,他只信奉儒家思想。这后来也成为了顾彬教授的《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史》一书的主线。

在翻译方面,他不仅仅是一位翻译实践家,对翻译还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并写有论翻译的专著――《影之声》。他对自己的翻译非常自信,他曾经说过:“我并非语言的工匠,不是阐释者,不是中间人,我是创造者。我使杨炼在德国复活了。没有我他在这里是死人一个。”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他认为诗文的翻译除了意思之外,还有原文的意境,通过语言而凝练的思想深度等等,这些通常会在译文中消失。基于这样的一个认识,他的译作经常是经过反复推敲而来的。借用杜甫的两句诗,对顾彬教授来说真可谓:“翻译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他的中文讲得很流利,当然读和听会更好。我刚来波恩的时候,我们每次谈事情都用德文。直到有一次因为签证的原因还是大学的什么手续没办好的缘故,我找了他两次,第二次当我再次叮嘱他千万别忘记的时候,他突然改用中文说:“我办事,你放心!”之后我们相互看看,都笑了。好像打那以后,我们之间除了上课之外就只说中文了。

有一次我为了翻译一篇跟当代中国文学有关的德文文章,找到他,因为其中有杨炼、北岛、张枣等人的译诗需要还原成中文。他看了我给他列的长长的一个单子,竟然一本一本地都从办公室的书架中翻了出来,真好像是变魔术一般。因为有一些中文原诗是作者直接交给顾彬教授翻译的,根本没有出版或发表过。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这样的还原根本是不可能的。

顾彬教授对自己的中文名字非常欣赏,他在讲座课上不无自豪地说过,以前中国学者总认为他是生活在海外的华侨。他在给我的书写的序中,所署的名字也是“顾彬”两个汉字,尽管内容是用德文写的。顾彬教授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他喜欢中西文化间的这种差异。早年他也曾梦想最好能像一个中国人一样说地道流畅的中文。但他后来却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他反问道:“如果我们真的能像中国人一样学好中文的话,那中国人岂不是多余的了吗?”是的,我们生活在差别之中。他所认识到的这个差别实际上也是以陶德文为首的波恩汉学学派(Bonner Schule)的特点。陶德文研究汉学的出发点是欧洲哲学的核心问题,进而指出欧、中哲学间的区别。上次顾彬教授在我们这里演讲的时候,顺着这条思路说道:“西方学者如果从原则上承认,中国拥有欧洲才会有的特点,实际上是把中国拉入西方的价值体系和思想体系。按照这种方式,中国没有任何自己的特点,而只有欧洲的特点。”在他对中国思想和文学的阐释中,常常能达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深度,而这是在中国学者那里不一定能达到的。

尽管顾彬教授马上就要步入“杖乡之年”的行列了,但却是精爽不衰,这得益于他具有环保意识的自行车运动,也得益于他对足球的爱好。有一次他在清华办讲座,正好是个周末,他对我说,他这次因为太匆忙而忘了带足球。一般他来中国都带一个足球,“当然不是什么好足球,回德国时我会把它送给这里的学生。”他说。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中国我都没有亲眼见过顾彬教授踢球,实在想象不出文质彬彬的他踢球的样子。只是以前波恩大学比较宗教学系的刚德珂(Wolfgang Gantke)教授曾经告诉过我:“在足球场上他(顾彬)可不温文尔雅!”上次他在我们这里演讲前还说,不知道北外有这么好的球场,不然非得在这里练练脚不可。尽管在步入中年、老年之后,年轻人的风华、躁进都将归于平淡、质朴,但顾彬教授在他的业余生活中却充满着年轻人对生命的执着。这其中也许暗含着他最近所热衷的苏东坡的理想:“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孔子在评价自己的一生时说“六十而耳顺”。“耳顺”两个字如今已经成为了六十岁的代名词,很少有人再去思索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我想作为汉学家的顾彬教授在这个生日,一定会对这两个字与孔子有着深深的同感。因为他的座右铭很简单:随遇而安。顾彬教授曾说如果他成不了教授的话,那他今天可能是去亚洲的旅游团的领队或教德语和宗教的中学教员,即使那样的话他也会从中获得跟当教授一样多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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