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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有多少身不由己经得起追问

2005-12-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云也退,天涯“闲闲书话”版主

今年读过的书里,有两个儿子回忆的父亲给我

印象深刻,一个是萨义德在《格格不入》里塑造的那个恩威并济的阿拉伯商人,另一个就是凯尔泰斯・伊姆雷的小说《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里的这一帧剪影

孩子和父亲一起坐车出门,每次都要在一个车站下车,孩子提出,如果坐到下一站再下车的话,那么只需往回跑几步路就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父亲答道“我从不往回走路。我问:为什么不往回走?回答是:因为我不往回走。我再问:可为什么呢?父亲再次回答道:我说过了,因为我不往回走。”

今年在读过的书里,有两个儿子回忆的父亲给我印象深刻,一个是萨义德在《格格不入》里塑造的那个恩威并济的阿拉伯商人,另一个就是凯尔泰斯・伊姆雷的小说《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里的这一帧剪影。深受打击的孩子觉得“这坚定不移的语气里必藏着某种深刻的含义,只不过我无法将其点穿。我完全是一筹莫展,垂头丧气,恰似面对一个公开的秘密而无计可施。”这几句话完全切中了我当时的心情。

作为“无命运的人生”三部曲的压卷之作,《安息祷告》用极大的阅读难度警示读者,不要以为“幻灭”是一种可以轻易用文字来贩卖的心情货品。凯尔泰斯这本书我耐心读了两遍,一是因为他的意识流和福克纳、伍尔夫等人的一样,第一遍读是供人感受氛围的,第二遍、第三遍才能品出其中的确切涵义;二则是因为在内心的不自由感淤积日甚的时候,这本书的敲打很使我受用。《安息祷告》就像加缪的《堕落》那样絮叨,不间歇地倾吐,倾吐一个作者活了这辈子的各种回忆,在这些回忆中生出幻灭感。奥斯威辛并不是凯尔泰斯唯一的话题,并不是由于看到了太多死亡、世界观被改变才做出了不要孩子――孩子还未出生,就要做安息祷告――的决定(阿多诺等人早就谈过这类话题了),并因此导致自己的妻子心碎离去。他的幻灭来自于一些我并不陌生、甚至十分熟悉的记忆――作家告诉我,这些记忆与大屠杀的内在逻辑有着惊人的暗合。

凯尔泰斯记得童年的许多事情:纪律严明的男生寄宿学校,那里的孩子们必须接受统一的饮食和着装;以及家规谨严的家庭,父亲有着一言九鼎的权威。凯尔泰斯记得学校里的食堂,统一放置的餐具,餐巾木环上印着罗马数字I;记得禁闭室,一旦关进去就得惴惴不安地留心外面楼梯上的脚步声;记得在集体用餐的时候,校长一家人聚集在楼上,有专用通道给他们送去精美膳食。凯尔泰斯语出惊人:“朋友们,我们曾历尽艰辛,饱受自己青春年少之苦,如同身染顽疾。”一个人吐露对童年的厌恶,绝对是需要勇气的。

“青春年少之苦”牵连着一些特殊记忆――长辈的约束、不满和责罚并不是我所陌生的,问题在于,身为中欧一小国的公民,凯尔泰斯启发我去做扩大化的理解:这些仪式、举止、言论、现象日复一日地塑造孩子的心理,让他们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理解“接受现实”、取消质疑的必要性。孩子后来进了集中营,看见囚衣上的号码时,忽然想起了木环上的数字的用意;后来他去拜望祖父母,发现老人的神态同样是那个“现实”的一部分:“我祖母脸上的尸斑已清晰可见,她抱怨说自己老是头疼耳鸣,埋怨我让她望眼欲穿地等了这么久。我发现,自己带来的火腿显得实在是礼轻情更轻。”孩子照例得尽自己的孝心,但他仍然反躬自问(后来问自己的妻子):我们为什么永远都得带着一张总要面对某种耻辱的脸活在世上呢?

图:钱海燕

密集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意识流语言,此时炸开一个响雷,凯尔泰斯问妻子,也问我:长这么大,有多少身不由己是经得起追问的,有多少公开的秘密、心照不宣的事实,让人从反感到接受,从接收到维护,现实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自我的磨损和改造。孩子与父亲的对话,让我想起上级习惯性的忠告:“不要问为什么,不该做的不要做”,这些忠告织成了一张柔韧的网,环环相扣,把拍案而起化解为逆来顺受。现在,凯尔泰斯几乎是拎着耳朵对我吼叫:我们是不是总在为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卖命,并非出自真心实意的欲求?我们脸上是否多少带有对耻辱的渴念,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去坚持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我连续读了《惨败》和《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他的语调拼命抵制着人对阅读快感的期待,跌跌撞撞地、在半醉半醒之间咕哝出的一串串追问,越来越密,爬满了现实的森严壁垒。三部曲的第二部《惨败》,是作者对六七十年代匈牙利社会做卡夫卡《城堡》式的再现,主人公和K一样,身不由己地来到一个城市,寻找工作、友谊和爱情,却摸不透自己陷入的是一张何等庞大的网,官僚和公务员以机械的职业伦理共同维持着它的正常运作,每个人都是“无命运的人生”。在《安息祷告》中,凯尔泰斯又用关禁闭的遭遇解释了这张网得以形成的心理基础:“我很清楚,如果要让那帮人称心如意地欣赏他们想象中我应遭受的折磨的话,那么当锁咔嗒一声被打开、我被放出来之际,正是自己要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之时。”――这身不由己的乞怜心理,太真了。

凯尔泰斯不是播火者,而是煽风点火者,让人的平静的生活与工作变得不堪忍受。在我早已习惯用一句“这就是现实”来打发过去的各种场合,他紧咬不放,一路追问下去,去惊动那些早已沉睡的心灵创伤,去唤醒一种不服从的、勇于省思的精神。我在长岁将尽、心绪渐至低谷的时刻迎头撞上《安息祷告》排山倒海的语势,掩卷闭目,竟也激动得难以自持。凯尔泰斯的三部曲,用战前(《安息祷告》)、战时(《无命运的人生》)和战后(《惨败》)的亲身经历警告我,作为施害者的德国纳粹和作为受害者的犹太人及匈牙利同胞,在构筑父权社会这一点上实乃共谋,只是当灾难降临的时候,这个敏感的犹太人才依靠一个暴君、一种共同的身不由己的命运,彻底看清了自己那个充满暴君、充满摆布 被摆布关系的民族世界,而当灾难过去之后,童年的梦魇、集中营的困厄换上一件新的外衣,那张无形的大网未伤毫发――现在,这张网就在我的四围无声无息地挂着,每一个网眼都写着“接受现实”。所谓“无命运的人生”就是经过这样的追问现出原形的,此刻我也终得以感同身受。而凯尔泰斯的独白还在继续:父亲死在集中营里;那位飞扬跋扈的校长,最后也在焚尸炉里化成一缕轻烟;这看来随意的一句交代,或许还是个有关报应的预言呢。 (《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匈牙利)凯尔泰斯・伊姆雷著,宋健飞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10月版,13元。《惨败》,(匈牙利)凯尔泰斯・伊姆雷著,卫茂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10月版,2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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