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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据谈屑

2005-12-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一、弄清历史真相,是分析、评论历史的基石,而考据学则是构建这块基石的重要工具

凡是搞历史的,几无不受到过考据(考证)学之赐。搞实证的自不必说,他们或用考据学的方法自行解决了历史事实的真相问题,或是利用他人的考据成果,廓清了自己所研究问题的迷雾;即使是搞形而上的思想史

研究、宏观规律研究的学者,也无不需要先弄清事实,再发议论,因此也须常常拿来考据家的成果一用。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弄清历史真相,是分析、评论历史的基石,而考据学则是构建这块基石的重要工具。但怪哉的是,考据家常常受到讥笑和贬损,说他们是鸡零狗碎,雕虫小技,说清儒的考据学只知细微末节,而不管文化的大纲目。

学清史,读文字学,读顾炎武的《日知录》,读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又读晚近学者陈垣、陈寅恪、顾颉刚、罗尔纲诸先生的书,始知考据学之博大、之精微、之重要。考据学对于弄清历史真相之重要,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个例子。一个是陈垣考证顺治出家问题,一个是陈寅恪考证《三国志》所载的“无涧神”,一个是罗尔纲考证李秀成是否伪降的问题。陈垣用《汤若望回忆录》与和尚语录所说的“大清国里度天子”等材料,证实了顺治削发之事。陈寅恪考证出“无涧神”即地狱神,从而窥知“释迦之教颇流行于曹魏宫掖妇女之间”(《魏志司马芝传跋》,载《金明馆丛稿二编》)。罗尔纲根据曾国藩后人家传口碑所说的“李秀成劝文正公做皇帝,文正公不敢”,推断出李秀成被俘后的表现实际上是在仿效三国姜维伪降曾国藩。对于这三位先生的观点,也有学者不尽同意,但考据学对于研究历史真相的重要性,于此昭然可见。孔子说自己吃饭“不撤姜食”,鲁迅由此推断他大概是因患有胃寒症用姜来暖胃,并据此发表了一番杂感,这见于他的有名的杂文《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这篇有趣而犀利的文章,使我感到即便是写杂文,考据学素养也是用得上的。此文引起了我对考据学的极大好奇和兴趣。渐渐的,我敬畏起考据学,并也想学着考证点什么了。陈垣先生曾鼓励自己的学生挖掘宗教史材料,从中寻找研究题目。陈先生本人是考证、研究宗教历史,借宗教以窥社会大势的圣手,他的《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皆是传世名作。受了陈先生的学术遗泽,我觅得了行业神崇拜这个社会史、宗教史的题目来研究,并最终写成了专著。最近,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新编日知录》,编者王春瑜先生,里边收了许多考据名家的名作,如缪荃孙的《永乐大典考》,王国维的《浙江考》,余嘉锡的《宋江词辨伪》,顾颉刚的《刍狗》,胡适的《贺双卿考》等,也收了若干无名者的小文,我的《造神的根据》一文(《行业神崇拜――中国民众造神运动研究》一书之一节)即为其一。王春瑜先生编此书的立意,大抵在于弘扬考据的科学精神,也兼作一点考据的示范,介绍一点考据的方法。

  二、考据学因以“实事求是”为原则,故有很强的科学性,它与西方的科学实证是相通的

要分析评判历史,当然首先要看清楚历史的真相,而欲看清历史真相,就必须先行考据。这犹如医家诊病,必先考察病情,诊断病因,而后才可下药。又如法官审案,必先考明案情,掌握证据,方可断案。这当中贯穿的,其实也就是四个字:“实事求是。”但“若要求是,必先求实”(周恩来语)――也就是说,欲寻找客观规律性,必先要搞调查与探究事实,要弄清事实。说我党思想路线的渊源之一是汉至清考据学所奉“实事求是”之旨,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左”的触角曾缠上过考据学,说考据学是封建阶级、资产阶级的学问,说胡适提倡考据学(“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等等)是反抗革命。于是,学者开始游谈无根,放言宏论,不顾事实地下结论。其实,考据学不过是寻求历史真相的一种方法、工具而已,无所谓阶级性,谁都可以用,就像市场经济一样。考据学这种工具因以实事求是为原则,故有很强的科学性,与西方的科学实证是相通的。清代考据学蕴含了发轫于西方的科学精神,梁启超称其具有“科学的研究精神”,是“科学的研究法”。曹聚仁也说:“钱大昕推许戴东原‘实事求是,不主一家’,俨然是科学家的头脑了。假如他们研究的对象是自然科学的话,他们便是达尔文、法布耳那样的科学家了。”他还称赞说:“这(考据学)便是牛顿、达尔文的治学态度。”(《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我觉得,考据家的头脑实类似自然科学家的头脑。他们是社会科学家,而在求真这一点上,考据家又可谓社会科学家中的翘楚。《新编日知录》所收的文章,细读之,皆可见作者的科学头脑,可见其“实事求是”之心。如宋代的“拐子马”是什么?岳飞之孙岳珂、大学者朱熹都将其与“铁浮图”牵合为一,邓广铭先生不为前贤所拘,根据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曾公亮等人所编《武经总要》等文献,详加考证,得出了“拐子马”就是左右翼骑兵的科学结论。此类文章,书中所收甚多。

三、考据学又称朴学,“朴”字不仅表其治学风格,也摹状出朴学家的道德风貌

对于有人爱讥笑考据学者过于屑琐,不识大体,我是这么看的:的确,这是从清代乾嘉考据学家开始就遗下的考据者常爱犯的毛病。但这毛病本是康雍乾这些英主们的文字狱政策逼的,不能过多嘲笑那些既想创造文化事功又战战兢兢的学者。若从考据的特性看,它天生就是细密的、精微的,甚至是屑琐的。但这细微,可能大关宏旨,如考证《红楼梦》的作者是谁,考证遵义会议选举的第一把手是谁,都是很大的事。即使考证的题目不关宏旨,也可能自有价值,如《新编日知录》所收的黄云眉先生的《朱元璋画像考》,使我们得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朱洪武的大致相貌,满足了我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如果博物馆里要为朱塑像,此文就是蓝图。我们刚刚纪念完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人们对郑和发生了兴趣,但人们对郑和的家世只知皮毛。书中所收邱树森《郑和先世考略》一文,通过细密繁复的考证,证实了郑和的先世是来自西域的色目人,弄清了郑和的家世渊源,画出了世系表。对郑和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通过细密繁复的考据弄清真相是完全必要的,有重要价值的。所以,当评论某一项考据的价值时,首先要看他考证的是什么,是否值得,而不在于是否屑琐细微。

考据学又称朴学。“朴”字不仅表其治学风格,也摹状出朴学家的道德风貌。朴者,实而不华也,诚而不欺也。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里讲过朴学家的特色,共十条,其中有“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等语。这些,都被认为是考据家的本色或曰行规。这绝不只是考据的技术,而更是考据的道德。《新编日知录》的文章都是循着这条道德之路走来的。环视如今学界文坛,有多少文章是不遵从梁启超所说的这些考据规则的啊!梁氏所言,其实也不仅是个学术道德问题,实质是个做人的道德问题。他所言的朴学家的行规,其实也应是一般学界乃至政界都应当遵守和学习的。有些所谓政治家,实乃无诚无实的政客,其道德操守不及清代朴学家之万一。(《新编日知录》,王春瑜主编,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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