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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可无言喻功过任人说

2006-01-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梁培宽口述 王洪波整理 我有话说

1986年重阳节,梁漱溟(左)93岁生日时,与长子梁培宽在紫竹院公园大门合影

“封笔之作”

我父亲接受艾恺教授的这

个访谈是在1980年,距今约四分之一个世纪了。1980年之前,我父亲一直坚持记日记,日记是给他自己看的,备忘。从1980年三、四月间,他就停止记日记了。信不得不回。但后来有的信也是他口述意思,我们替他写。文章就更不做了。现在不是有“封笔”一说嘛,他那时候也可以叫“封笔”吧。1980年以后,像这样比较全面地讲述个人经历,表达自己的思想,就是这本书了。如果说口述也可以算是著作,那这本书可以说是他的“封笔之作”。我和整理录音的同志说,要逐字逐句把录音转为文字,不修饰,不润饰。如果这本书(指《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有点儿价值的话,这是其中之一。

我父亲故去以来,关于他的传记类作品出了不少,可能有十种以上,大多数传记作者是努力呈现一个真实的梁漱溟,但也难免有不准确之处。还有个别用“演义”的方式来写,那就和事实出入更大。我想,这本书可以和以前那些传记作品参照着看,有助于人们更全面、更准确地了解我父亲。

另外,我想提一下汪东林写作的《梁漱溟问答录》。应该承认那本书有独特的贡献,但无可讳言,它也存在一些明显的失误与缺陷。实际上,正如汪东林同志自己指出的,那本书是用问答体写的传记,而人们“顾名思义”,误以为那本书是“访谈录”、“口述史”,这就造成了一些误会。比如关于冯友兰先生,我父亲确曾批评过冯先生,但后来了解到冯先生自己已做了检讨,所以也就谅解了冯先生。1985年12月24日,两人作了“最后一次会面”。可《梁漱溟问答录》一书将二人最后一次会面误写成1974年的事,且说什么冯先生是悄悄地去见我父亲的,致使冯先生亲属有很大意见。好在此书第二版已对错误做了订正。我父亲曾在文章中写到:“朋友不终,是很大的憾事。”我觉得,两位老人之间曾一度将发生的“朋友不终”的“憾事”,终归还是得到了避免,这是令人欣慰的。

父子关系

父亲的子女只有我和弟弟两人。实际上,我们和父亲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特别是解放前,他要忙自己的事。比如在山东从事农村工作,虽也把我们接到农村去了,但我们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他和学生同吃同住,要在清晨与学生作朝会,时有出差,周末也很少回来。甚至在我记忆中,找不出小时候和他一起过春节的影子。抗战时期,他在重庆、在香港,我们和他相距更远。我的生母1935年就过去了;我们先后寄住在姑姑、堂姐和表姑家里。升初中以后又终年住宿学校,因此,小时候我们兄弟俩和他接触谈话的机会并不多。我们知道他顾不上我们,也知道他所尽心尽力的事情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是为了家。我们在亲戚家里,生活上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我觉得,我们父子之间一直有一种默契的“情可不言喻”,这是我父亲的话。情况就是如此。

他对我们从来不做具体的要求和指示。他认为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靠自己,要靠自觉,要自己拿主意。比如关于我的学习成绩,他从来没有查问过一次。从小学到大学,我的成绩单他只看过一次。那是我上初一的时候,学校发一份通知单,说我地理考了59分,不及格,要我回校补考。我收到通知单的时候,他在旁边,我就递给他看,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还给了我。我猜他的意思是说:为什么考得不好,你自己清楚;以后该怎么办,你自己也应该知道。这就是他对我们的态度。

1953年,他和毛主席发生冲突,后来受到批判,文革中也遭受了一些冲击。这段时间内,我们有时回去看看他,但也帮不了他什么,我们无能为力。文革后期,我和父亲也没有住在一起。那时,我父亲住在一个面积很小的两居室,我的继母还在,保姆也只能睡在过道里,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条件在一起生活。我们偶尔去看他一次,当天就回去。直到上世纪80年代,特别是1986年退休以后,我们才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他,帮他处理一下来信,接待一下访客什么的。总的来说,经历了风风雨雨,我和父亲的关系从来没有不好过。

与毛主席、周总理的关系

有人怀疑,这本书里会有很多抱怨毛主席的话,出版时给删掉了。实际上,我父亲确实没有说。现在有录音光盘可以核对。当然,在有些人看来,这不太好理解。《毛选》第五卷里,毛主席把我父亲批得“体无完肤”;那不是一般的骂,而是对一个人彻底的否定。可从这本书可以看到,我父亲对毛主席评价还是很高的。另外,他这个人啊,也不会心口不一。他抱着儒家的做人态度,“反求诸己”:我有什么不对,我自己反省;对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是应由你考虑的事。我父亲后来自己检讨,1953年,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毛主席要“雅量”,让主席下不了台,是太过分、太冒犯了。但说他提意见是出于恶意,这一点从未接受。他就是这样,只检讨自己,对对方的对错一字不提。

再比如,周总理在1953年的会上批他,发言最长,话也说得特别重:梁某人一贯反动;参加国共和谈,你从来是站在国民党一边。那我父亲是不是做过有利于国民党,不利于共产党的事呢?可能也不是没有,那是认识有误。但我父亲是不是也做过有利于共产党的事呢?当然也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共产党也不会与民盟、与我父亲合作。1946年,我父亲访问延安,毛主席就对他说:你是中间偏左。那时,我父亲其实就是希望推动国共合作,一起抗日,一起建国,并不是出于某一党派的利益,更不是为了他自己。周总理说我父亲在和谈中偏向国民党,是想升官发财。这冤枉了他。人家说他政治上反动,他也许还可以不说什么,但“升官发财”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他绝对受不了。据说,当他听到这个四个字的时候,他就说:“笑话!笑话!”他说:我升官发财的机会多得很,要想的话,早就官也有了,财也发了。不过,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对周总理的看法,他对周总理的评价超乎寻常地高,认为他是一个“完人”。这是因为,他认可总理的人格。人家要问他,周总理说你想升官发财,你同意吗?不同意。周总理说错了吗?说错了。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改变对周总理根本的看法。

他臧否人物,首先看其人品。比如,他说,一般人都看重诸葛亮神机妙算、才智过人、搞出了木牛流马什么的,他认为这些都在其次。他认为,诸葛亮所不可及的“乃在其虚怀”,“勤求己过”。道德修养始终是他最注意的问题。还有他对梁启超、康有为的评价,都类同于此。

文革中的故事

文革中间,他也吃了很多苦头。被抄家,房子也给占过,但和艾恺教授谈到时,他也只是说当时“心里有点不愉快”,“几天我就过去了”。人家占了房子的时候,他睡在水泥地上,那已经是夏末秋初,天气开始变凉,衣物被抄走,他只能把洗脸毛巾系在腰间,以免着凉。街道上也曾拉他去陪斗,他也曾“坐飞机”,回来后一身汗水。这些他都没有对艾恺教授讲。甚至,他也挨过打。山东来人调查一个我父亲认识的人,让他揭发,我父亲据实回答,也说不出什么,人家说他不老实,一个巴掌就把他的眼镜打到了地上。关于这件事,他也没对艾恺教授讲。实际上,他把这事给淡忘了。后来“批林批孔”,政协开会,人家骂他很多难听的话,他自然不好受。后来他在日记中自我检讨:自己修养不够,为什么人家说点儿什么,我就睡不好觉呢?他也并非是逆来顺受之人。有一次,人家骂他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即给领导写信说:对这种言论再不制止,今后将拒绝出席会议。人非木石,人家说成那样,自己一点儿不疼,肯定也是不可能的。但总的来说,我的父亲心胸比较宽广。最关键的是,他认识到自己有自己的使命,晚年他要完成他的著作,而外界对他的干扰都是次要的,他可以不加理会。所以晚年时,他跟艾恺教授讲,写完《人生与人心》,“心愿已了”,“我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死生都无所谓了。

成败得失,任人评说

有人问我父亲给后人留下了什么?很难说。因我无此学识。记得我父亲去世后,灵堂入口大门上悬挂的挽联是:百年沧桑救国救民;千秋功罪后人评说。横批是:中国的脊梁。这个对联是我的儿子写的;他也没和我商量,事前我不知道。当时追悼活动的组织者不同意挂,我儿子则坚持要挂,可能因为觉得争起来也不好,组织者后来还是默许了。

我父亲从事乡村工作,后来因日军入侵中断;抗战中及日本投降后,奔走于国共之间,本希望争取一个和平建国的局面,也无积极的结果;1953年,受到打击,从此淡出政治;他的思想可能也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今天的社会……所以,有人说,我父亲是一个失败的思想家、失败的社会活动家!我以为,我父亲确遭受过许多失败与挫折,可作为一个思想家,他所思考的一些结果,其中有值得后人研究的东西,并非毫无价值可言。而更应指出的是,他在个人道德修养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也许是很多人所不及的。父亲辛苦数十年,留下了些什么呢?只有留待后人评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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