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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宪益:云淡风清了无痕

2006-02-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采写/陈洁 我有话说

杨宪益,1914年生于天津,祖籍安徽泗县。1936年进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研习古希腊罗马文学,中古法国、英国文学,获希腊拉丁文及英国文学荣誉学士、硕士学位。1940年毕业回国后历任重庆、贵阳、成都等地大学教师,1943年起供职于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开始翻译生涯。1952年调

北京外文出版社(今外文局),后任《中国文学》主编。并兼中国作协理事、名誉顾问和中国文联委员等多项社会职务。

主要译著:

《零墨新笺》,诗歌集《银翘集》。分别从希腊文、德、法、英文中译过荷马史诗《奥德修记》、《罗兰之歌》、《萧伯纳戏剧集》等,英译的中文作品包括《史记》、《资治通鉴》、《楚辞》、《长生殿》、《牡丹亭》、《宋元话本选》、《唐宋诗歌散文选》、《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十五贯》、《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老残游记》、《鲁迅全集》等百余种。

摄影/成一村

记者手记:

什刹海的银锭桥上游人如织,人声鼎沸。十米开外,杨先生独院的老式木门一关,就隔开了万丈红尘、市井喧嚣。果然是大隐隐于市。

迎出来的是先生的女儿,她每年冬天都从贝克莱大学回来陪老父。我们采访的时候,她就在一边打太极拳,这是她唯一非美国化的表现。

老先生坐在沙发里,醇厚而温婉,像一壶陈年花雕。他缓慢而认真地回忆,注视每一个说话人的眼睛,声音、目光和神情都很柔软。他抽烟前问我们:“介意吗?”我临走手忙脚乱收拾包的时候,他用唯一能动的一只手指着采访笔,温然浅笑:“这个别忘了。”

先生嗜烟酒、嗜收藏、嗜诗文、还嗜情,都是终生不渝。但近百年的沧桑,终于淡尽了贵贱情仇。他几乎散尽所有的译作和藏品,只留亡妻的一幅肖像朝夕相处。他说“我的爱人”时,声音像在抚摸她。我问他人生中译作、打油诗和烟酒哪个最重要,他飞快地答:都不重要。他生命中唯一的重要在天堂,先生的心和精神也随着飞升,不堕红尘,这才是先生真正的传奇和辉煌。

天津和牛津

小时候家里生活很舒服,很大的院子和花园,养猫养狗,我整天玩。但是我5岁时父亲去世了,于是人人都说我是白虎星,命硬,会克人。妈妈怀我的时候曾梦到老虎。后来我的儿子也死了,但我还是不信命。

父亲是天津的中国银行行长,当时银行是私有的,北洋军阀都很感谢父亲给他们钱发军饷。他曾带我去他的办公室,也许他对我有期待,但我没有兴趣,只是玩。家里给我请了教私塾的秀才,他的家被八国联军毁了。十多岁后我才出去读教会学校,但还是不认真,玩的比较多,班上总考第一名的那个学生非常努力,很认真,我就不跟他争,所以我总考第二名。小时候有过各种各样的幻想,最早想当孙悟空,大一点时偶像是诸葛亮,说明有点政治上的理想,不过没过几年就只想做杜甫、陶渊明了。

父亲去世后,经济来源断了,不过家里有积蓄和股票,生活还不错。我是独子,母亲当然还是希望我能继承家业,读中学时我也参加过几次中国银行的董事会会议,可我不感兴趣,她也就算了,她对我很宽松,没要求过什么。但她对我有件事不满,就是家里请了个教英文的老师,我第一次见她就笑,说她的名字“徐剑生”可以对下联“快枪毙”。她是中山大学毕业的,因为丈夫池大夫喜欢别的女人,她总是不开心,后来就自杀了。有一段,我们算是正式谈恋爱了,她比我大十多岁吧。

中学毕业后我考上了燕京大学,但还想考清华或北大。这时我中学的英国老师要回国休假了,母亲本来想要我大学毕业再出国的,现在为了把我和徐剑生分开,就让他带我走了。1934年秋天我到了伦敦,先补习希腊文和拉丁文,第二年春天通过入学考试,但牛津不怎么重视亚洲学生,当年没有招生指标,我只好等了一年多,到处玩,1936年才正式入校。

当时牛津规定,要先学一年半的古希腊文和拉丁文,再学一门专业,一共四年,毕业考试通过,分四等,才能得荣誉学士学位,要在《泰晤士报》上公布,很隆重的。我的指导老师曾跟我说:你要是用功一点,可以考二等,如果不努力只能拿三等,因为不可能给外国学生一等,结果毕业时我拿了四等。当时一般都是三等,少数优秀的二等,考四等是很少的,一两个吧。

我是一个坏学生。小时候读书就很随便,没花什么精力。牛津每年三个学期,我只有一个学期在校,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头玩,在地中海、欧洲旅游。后来还跟爱人一起去过巴黎、回国时经过加拿大。不过那时精神并不愉快,因为家乡被日本侵略,最后一年家里也没钱了,不再寄钱给我,我就把书卖了做生活费,以前我买书很奢侈的。经济压力也没什么问题,没什么好吃的就少吃点,就这样吧。

爱情和亲情

我在牛津认识了我的爱人,她叫Gladys Margaret Tayler,中文名字戴乃迭,她父亲是英国传教士,她出生在北京,6岁才回英国,是牛津大学历史上第一个学中文专业的,但学得不算很好。我们在一起一般讲英语,算我照顾她吧。她后来还开玩笑说,她喜欢的不是我,是中国传统文化。又说她汉语讲不好是因为我讲英语太多了。她长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那时我们常一起玩,一起划船,牛津和剑桥每年都要举行划船比赛,她还参加过。她是个很单纯的人,说话很直率,也很爱国,对英国有很深的感情。

她母亲反对,说我们结婚的话,我们的孩子一定会自杀。我母亲也反对,以为我娶了外国老婆就不回来了。后来知道我要回国,也就没什么了。那时天津已经沦陷了,她把家变卖了,搬到四川去住。

我毕业时收到了两张聘书,一个是哈佛大学,一个是西南联大吴宓和沈从文的信,都要我教希腊和拉丁文。我想去西南联大,可母亲希望我留在身边,而且1940年秋天昆明轰炸得很厉害,她不准我去。她在重庆租的是罗家伦的房子,罗是中央大学(后来的南京大学)校长,学校的名声不好,但罗还不错,我就和爱人在中央大学教了一年多的书。如果我去西南联大,国民党管得少一些,可能我就跟闻一多一样被枪杀了,所以也没什么后悔。

我说我爱人很单纯,在政治上没什么头脑,说了国民党不爱听的话,当时重庆买得到《新华日报》,但总是受限制,不让看,她就常常买了看,还说过三青团的人像法西斯,别人就把她当共产党。还有一次,因为我认识英国大使馆的人,有人就告发我们,说我们是英国特务。大学的聘书一年一发,第二年她就没收到聘书,那我也不干了,就离开了中央大学。这时香港大学要我去,可我不想离开内地,就没去。这样换了几个学校,在贵阳、成都很多地方待过。

译事和逸事

这时梁实秋在重庆主持国立编译馆,觉得只有把外文翻译成中文的,没有把中文翻译给外国人看的,不好,就想到要我们两个去做这个工作。其实我更喜欢搞历史研究,并不喜欢翻译。我答应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戴乃迭也懂中文,但教书到底吃力,一起作翻译对她比较好一点。另一个是教书没什么意思,学生很复杂,比如有很多三青团,就是特务,我们应付不来。翻译比较单纯,轻松一点,就去了。本来也没打算以此为生的。

翻译的是《资治通鉴》,译了不到40卷,从战国到西汉那一段,也没出版,我看没用了,丢了也浪费,就给了一个澳大利亚朋友,不知道他后来怎么处理的,我也不管。那一段在梁实秋的领导下,在北碚的生活很好,后来刚解放时,在南京生活也不错。

1952年,我们到了外文出版社。因为他们社长刘尊棋很热情,准备有系统地向外国介绍中国文学,从《诗经》开始拉了一个单子,一共有100多种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我觉得这还不错。我们翻译了一部分,有的出了单行本,有的发在《中国文学》,杂志对全世界发行,大概每一期发1万多份。主要在巴基斯坦和印度,美国也有一点,英国销路不大。

不过我们的计划没有完成,因为后来领导换了,刘尊棋被打倒,这件事就没了。很可惜,这事要做成了还有一点意思,另外,如果有机会多翻译一点鲁迅我还是很乐意的,《坟》就没有翻。

周扬作文化部副部长,想起我会希腊和拉丁文,就把我调去译荷马史诗,后来又被出版社拉回来翻译《红楼梦》,反正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红楼梦》只有两个全译本,一个是英国霍克斯翻译的《石头记》,一个是我的。我认识霍克斯,他是真的喜欢红楼梦,花的功夫比我大,十几年的时间。

所有的翻译都是我跟爱人合作,我拿着书直接口译,她打字,打得飞快,然后再修改。她做事比我用功。我们的翻译很快,那时是大跃进时期,什么都要快,最快的时候,翻译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要求越快越好,结果我们一个礼拜就译完了。无所谓质量,就是要快。我自己觉得翻译比较满意的是《宋明平话小说》,还有就是《史记》。

座上宾和阶下囚

我经历了袁世凯复辟、军阀混战、抗日、国共两党对抗和合作、共产党统治,还是抗日影响最大,影响我人生最重要的事,第一个就是抗日,然后是我回国教书以后,对国民党完全失望了,愿意为共产党做一点事情,这是第二个理想。后来还有别的理想,比如研究历史。

刚解放那一阵,毛泽东常邀请大家坐坐,好像是在怀仁堂吧,有几十个人。周恩来很客气,介绍说我是翻译《离骚》的,翻译很好。毛主席一边跟我握手一边问:《离骚》也能翻译吗?我当时很简单,就回答说:主席,什么都能翻译。

当然也有我不翻译的。钱锺书被调到北京负责毛选的翻译,他是我牛津的同学,学问很好,但英语并不是他的最强项,他就想要我去合作,给的条件很好。不过我拒绝了,也没别的什么原因,我刚在南京买了房准备定居,而且政治文章我翻不好,我一般只翻文学作品。

1968年,我们又被怀疑是英国特务,进了监狱。那天晚上我们没事做,在家里喝了半瓶曲酒,十点多有人敲门要我去办公室,去了就说军委会要逮捕我,问我有什么问题,我就问:什么地方可以小便?他们告诉我了。别的我也没什么问的。那天抓了很多人,大概有几十个吧,都挤在一个炕上,沙丁鱼似的,我就要别人挪个地出来睡觉,旁边的犯人闻到我身上有酒味,说好香啊,问我是不是喝醉酒闹事被抓的,我说不是,然后就睡了。都快12点了,也该睡觉了。别的犯人也在睡觉,就睡了。文革那时候经常乱抓人,前一个礼拜我们的一个邻居,是外国人,刚被逮捕,所以我们也不是很吃惊。黄苗子是朋友了,他写了《咏酒呈宪益》的打油诗,有两句是:十年浩劫风流甚,半步桥边卧醉囚。

一共就审讯了一次,是夜里,很多人拿着枪,带刺刀的,好像要枪毙我似的。问我认识什么人,要我写基本情况,我想了想,就写了中国的朋友和亲戚150个人,外国人有100个。后来也没判,就这样糊里糊涂关了4年,我还教过狱友英语和唐诗。后来有一天突然叫我去,胸口挂块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给我照相,又以为是要被拉出去枪毙。当时也没怎么想,枪毙就枪毙吧,也没什么。结果不是,放了。说对不起,关错了,就这样子过去了。又过了快一年,公安局来了很多人来道歉,还说关于我的材料很多,一大堆,你要就拿去。我也不要。

我的爱人也被抓了,外国人关在一起,都是太太小姐们。她们的条件比我们差,暖气不够,还要干一点擦窗户之类的活。她也只被审过一次,就没有下文了,直到被放出来。

遗恨和遗憾

我们坐牢的时候,儿子在湖北工厂工作,两个女儿下放到农村。文革结束后把孩子调回身边,儿子回来时精神就有点不对,只说英语,整天往大使馆跑,我们没办法,把他送回英国,不久他就在那边出事了。

我爱人知道儿子出事后,当时就不行了,我喂她饭也不吃,什么都不吃。于是我们就计划回英国一趟。她跟我到中国后,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因私回家乡。当时组织上还不准,我们就给周恩来写了信,这才让走的。从那以后她身体就一直不好,特别是1989年以后病情就加重了,差不多十来年的时间吧,我什么也不做,就是照顾我的夫人。直到她1999年去世。我们在一起六十多年,从来没有分开过。

对我来说,翻译只是一种职业,我翻译的东西,我做的事都不重要。如果我能够做一点历史研究,也许成就会大一点。也不是说什么事业,就是自己感兴趣吧。不过没条件,也就算了。我兴趣最大的是古代史,从春秋战国到唐宋那一段。也写过一些文章,但总是没条件,历史研究需要很多书,我去的地方都没有好的图书馆,也没有时间,翻译很忙。这当然有一点遗憾啦,不过也就这样了,无所谓。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孩子也很好。活了九十多,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可留下的,也不要留下什么,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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