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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仆碑

2006-04-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李国文 我有话说

“仆碑”,就是推倒墓碑的意思,语出《清史稿》。

推倒谁的墓碑呢?就是编过《唐诗别裁》、《古诗源》的沈德潜老先生的碑。为什么要“仆其墓碑”呢?因为他为一部反清的诗集写序。案发之时,沈德潜已作古,但罪不可逭,死了也不能放过,推倒墓碑,剖棺戮尸,一一加以惩处。

沈德潜(1673-1769),

江苏长洲人。字确士,号归愚,乾隆进士。任编修,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他早有文名,但入仕较晚,直到乾隆七年,他67岁时,才发达起来。乾隆早就听说这位老秀才了,有一次下江南,还特地打探,给以殊荣。这真是老骥伏枥,晚年生辉,这恐怕是很令一些怀才不遇的作家,心向往之的事情。

“高宗莅视孰为德潜者,称为江南老名士,授编修。出御制诗令赓和,称旨”从此成为乾隆的御用文人,恩遇有加。“八年即擢中允,五迁内阁学士。乞假还葬,命不必开缺。德潜入辞,赋诗饯之。十二年命在上书房行走。是岁,上谕众臣:‘沈德潜诚实谨厚,且怜其晚遇,是以稠叠加恩,以励老成积学之士。’”(《清史稿》)

在中国历史上,有些皇帝,或相当于皇帝这样的最高执政,凡自命风流儒雅者,总是有一些文人随侍左右。连《红楼梦》里的荣国府,还有几个清客给贾政做帮衬呢,其中有一位叫做詹光的清客,曹雪芹起的这个名字,有点儿损,詹光者,沾光也。所以,御用文人,从皇帝那里沾物质上的光,同样,皇帝也从这些文人的代笔起草,枪手作业,提示文辞,应景为文,沾精神上的光。

连贾政都有清客侍奉,何况一国之君,有的是粗通文墨的半瓶子醋,有的是狗屁不通的酒囊饭袋,既然贵为天子,没有学问,没有文才,怎么行呢?驾幸好山好景,不题两句歪诗,勒石留存下来;逢年过节,不写两笔孬字,作墨宝赐给臣下,哪还叫什么九五之尊呢?连慈禧太后,还从云南找来一位姓缪的贵妇,教她书法,替她写字呢!乾隆所以厚待这位苏州才子,很大程度上也是需要一位有水平的枪手。

在中国诗歌史上,从来不把清代这位弘历皇帝列入的。但是,他却是中国(甚至全世界)写诗最多的人。他的御制诗,数量着实惊人,超过清代收诗四万多首的《全唐诗》。一个写得很多,可写得并不出色,而且不少还是他人代笔的诗人皇帝,对于同时代真正的诗人而言,也许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做御用文人除了随班唱和,歌功颂德,吾皇万岁万万岁外,一个必须严格自律的准则,就是只能有皇上的看法,万不可以有自己的观念。政见不可有异,要跟上形势,在文学观点上,也必须和皇上保持高度一致。

沈德潜一是由于圣眷恩渥,一是由于文望崇高,在官场,一言九鼎;在文坛,领袖群伦。于是,不免有点忘乎所以,结果,因此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他主编了一部《国朝诗别裁集》,乾隆一看,火冒三丈,因为在这部书里,沈德潜不但选了钱谦益的诗,还选了钱名世的诗,乾隆大光其火:“这两钱,一为明朝降臣,一为‘名教罪人’,将钱谦益的诗,置于诗集首位,荒唐,将钱名世的诗入选,荒谬。那是皇考雍正在年羹尧一案定性的呀!”

碰了这一鼻子灰的沈德潜,惶恐万分。自以为这么多年为第一御用文人,觉得自己有一点自由度,可以放开一点手脚,谁知这位早过了不逾不惑年纪的老先生,却是感觉错位的老胡涂。

不过还算走运,乾隆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但没有想到,他死了以后不久,“四十二年,东台县民讦举人徐逑夔《一柱楼集》有悖逆语,上览集前有德潜所为传,称其品行文章,皆可为法,上不怿,下大学士九卿议,夺德潜赠官,罢祠削谥,仆其墓碑。”(《清史稿》)

据说,沈老先生惹恼乾隆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晚年编自己文集的时候,把那些代乾隆作的诗,收录进来。这事传到乾隆耳朵里,当然是不会放过他,当然要仆其碑,剖其棺,戮其尸了。

其实御用文人,是个美差,工作不多,任务不重,好吃喝,好待遇,皇上要高兴了,随手一赏,不是钱财,就是官位,你只要起个陪衬点缀作用,歌舞升平作用,拾遗补阙作用,清谈随侍作用,也就足够足够了。然后,赏一个官当当,领一份干饷,放一任学差,到外省去捞一票,那就更皇恩浩荡了。

太史公司马迁早看透了,御用文人,皇帝的玩物,饭桌上一碟开胃小菜而已,想吃,挟一筷子,不想吃,推到一边去,不高兴,扔进泔水桶当垃圾处理,不怎么当回事的。他在《报任安书》里这样评述自己:“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闲,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所以,御用文人活着时,要察颜观色,小心侍候,死后,还得战战兢兢,惶恐九泉,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龙颜大怒,就要鞭尸戮骨的。虽然逝世多年,已故的沈德潜,恼了乾隆,也得不到饶恕。这位顶刮刮的御用文人,在九泉之下,肯定会觉得,早知如此,就不陪您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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