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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文学:时代的犬儒主义

2006-06-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陶东风 我有话说

关于“玄幻文学”

关于“玄幻文学”从来没有一个准确的界定,但这好像并不妨碍人们就玄幻文学的基本特点达成了一些一致意见:“玄幻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分别是“玄”和“幻”。“玄”为不可思议、超越常规、匪夷所思;“幻”为虚幻、不真实,突出其和现实世界的差异。人们常常把

玄幻文学所建构的世界称之为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架空世界”,在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玄幻文学不但不受自然界规律(物理定律)、社会世界理性法则和日常生活规则的制约,而且恰好是完全颠倒了自然界和社会世界的规范。

在谈到玄幻作品的流行原因时,人们常常诉诸抽象的人类心理或人性欲望来解释。比如:玄幻文学展示了丰富想像力,满足了人类追求自由、渴望自由的天性;玄幻文学的游戏性和人类本性中的反规范、反秩序冲动是一致的。等等。上述对于玄幻文学文本特征和流行原因的解释似乎适用所有时代的玄幻类文学,因而也就没有了具体的、直指当下中国现实的针对性。

玄幻世界的价值混乱

那么当下中国玄幻文学的文本特点和流行原因到底是什么?下面不妨以“新浪网”评选出的“最佳玄幻文学”的前三名《诛仙》、《小兵传奇》、《坏蛋是怎么炼成的》为例谈谈自己的看法。

许多人注意到玄幻文学与中国传统武侠小说(包括金庸小说)之间的渊源关系。但我必须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以《诛仙》为代表的拟武侠类玄幻文学(有人称为“新武侠小说”)不同于传统武侠小说的最大特点是极尽装神弄鬼之能事,其所谓“幻想世界”是建立在各种胡乱杜撰的魔法、妖术和歪门邪道之上的,除了魔杖、魔戒、魔法、魔咒,还有各种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怪兽、幻兽。这些玩意儿可谓变幻无穷,魔力无边。《诛仙》中的每个高手(无论正道魔道)都有自己的法宝,其中特别有名的当然就是主人公张小凡的那个镶有神奇“噬血珠”的烧火棍。所谓武林高手之间的交手其实根本不是武功修为的较量,而是宝贝的较量。相比之下,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也可包括金庸小说)的主流遵守的是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不轻言怪、力、乱、神。即使在《西游记》这部被视作玄幻文学鼻祖之一的文本中,那些热衷于歪门邪道、专靠魔法装神弄鬼者,几乎全是反面角色??“妖怪”,他们的本事也因此被贬称为“妖术”(而不是“正道”)。在中国的武侠主流中,真正修炼深厚的人是不靠这些歪门邪道的。这一点其实并非无关紧要,其背后透露的信息是:在传统武侠小说中,价值世界还是稳定的,邪不压正,歪门邪道最终是成不了大器的。

这就涉及一个关乎玄幻文学命运的更加根本的问题:玄幻文学的价值世界是混乱、颠倒的。无论是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在《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等神怪小说中,还是在《魔戒》《指环王》等西方魔幻文艺中,虽然免不了妖魔鬼怪出入,但是价值的天平还是稳定的,小说中魔法妖术的使用仍然在传统道德价值的控制之下,作者描写魔法的目的不在于装神弄鬼;而《诛仙》等玄幻文学则完全走向了为装神弄鬼而装神弄鬼,小说人物无论正反无一不热衷魔法妖道,作者更以此来掩盖自己艺术才华和想像力的严重贫乏――除装神弄鬼以外别的一概不会。可以说,装神弄鬼作为一种掩盖艺术才华之枯竭的雕虫小技,只有在想像力严重贫乏或受到严重控制的情况下才会大量出现。我这个结论不仅得自《诛仙》等玄幻文学,也得自其他的艺术领域。比如电影领域中的《神话》、《英雄》、《无极》等等,同样都是装神弄鬼之作。可以说,神出鬼没已经成为当今中国文艺界的一个怪象,它似乎标志着中国文学艺术已进入装神弄鬼的时代。

大约是为了使自己的装神弄鬼显得更有文化底蕴,玄幻文学的作者常常求助于碎片化的古代文献,所谓“虚实相生”:一方面是天马行空式的胡编乱造;另一方面又在文本中插入碎片化的历史资料和考据知识。《诛仙》就经常引用《道德经》《易经》《山海经》之类文献解释各种魔法妖术。但一旦把它和传统武侠(包括金庸武侠)比较一下就可以发现,《诛仙》的传统文化知识至多是装潢门面的,没有真正融入文本,更没有成为作品内在的价值根基。它们不过是为装神弄鬼披上了高深莫测的伪学问而已。

装神弄鬼不仅是中国作家艺术家创造力得不到正常发挥的结果,同时也是价值世界混乱和颠倒的表征。这正是中国当今玄幻文学和西方科幻/玄幻电影的根本区别。优秀的西方科幻/玄幻电影常常具有深切的人文关怀,它们或者表现当今世界的生态危机问题,或者表现科技主义时代人的生存困境,体现出深刻的现代性反思精神。其中最不济者至少有一个模式化的道德主题以表明其价值根基是稳定的,它们的道德底线还没有崩溃。

《小兵传奇》的装神弄鬼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诛仙》,只不过把烧火棍换成了机器人而已。而在价值世界的混乱方面它甚至超过了《诛仙》。《小兵传奇》的叙述人在解释主人公“唐龙”的名字时写道:“当他(主人公唐龙,引注)懂事时,曾问过爷爷,为什么帮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爷爷自豪的告诉他,唐这个字在远古其中一个叫地球的人类发源星球上,代表着那星球一个东方国家的民族,这个民族的特征就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而龙则代表着那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这个星球虽然消失了,但联合其他文明创建了现在这个几千年宇宙历史的功绩将永远的传下去。”完全是赤裸裸的大汉族民族主义(甚至连民族主义也算不上,只能说是种族主义,因为“这个民族的特征就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和毫不隐瞒的、直率的权力崇拜。

到了《坏蛋是怎么炼成的》,道德世界的混乱已经不再需要装神弄鬼来装点了,它干脆直接表现为赤裸裸的宣言和口号。《坏蛋》讲述的是主人公谢文东的“成长故事”,具有成长小说的结构框架。谢文东的所谓“成长经历”就是由原本文弱、本分、听话、成绩优秀但被人欺负的好学生“成长”为杀人不眨眼的黑社会老大。问题当然不在于小说写了这样一个“坏者为王”的故事,而在于对于这个强盗逻辑的认同――非常遗憾的是这个逻辑正在支配中国的现实。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保护”自己的惟一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坏蛋。《坏蛋》和港台反映黑社会题材的电影的惟一不同之处就是后者一般还有一个正义最终战胜邪恶的尾巴,而前者则是赤裸裸地认同了坏者为王的逻辑。谢文东对自己的劝诫是:“要记住,你是坏蛋!同情心只会让你软弱!”“黑道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胜者王,败者寇,谁强谁就是道理,谁赢谁就是天王”,“正义是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今天你可能觉得不对没有做,也许以后回过头再看却是正确的,到时后悔的机会也没有,而且也不会有人感谢你,同情你。为了发展,如果还想要强大,就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那就是良心和所谓的正义!”这就是谢文东的人生哲学,而我们在小说中感受到的不仅不是作者对这种哲学的批判,相反是对之的认同和欣赏。

“自由精神”与犬儒主义

正当我为到底应该如何解释玄幻文学中的这种装神弄鬼和价值迷乱冥思苦想时,读到了黄孝阳先生的《漫谈中国玄幻》一文。黄先生别具慧眼地指出:庄子是中国玄幻的开山祖师:“其文之形,浩浩荡荡,汪洋恣肆;其文之法,以寓言说事,借具体的形象来阐述抽象,求神遗骸,瑰丽灿烂,穷极想像力的可能。庄子逍遥游于物外,无为、无功、无名,追求绝对的遨游永恒的自由精神。”在佩服黄先生的大胆洞见的同时,笔者也有一点小小的补充:窃以为所谓“自由精神”仅仅是庄子精神世界的一面,另一面我以为是犬儒主义,而且比“自由精神”来得更加根本。或者说,庄子的所谓“自由精神”因为受到犬儒主义的牵制而显得很是玄幻。指出这点对于理解当今的玄幻文学至关重要。《庄子》的浪漫主义和自由精神早为大家公认,《逍遥游》中的鲲鲲可以为证;但我要补充的是:《庄子》中还有大量犬儒主义言论,体现了一种非常糟糕的鸵鸟智慧和乌龟哲学。庄子一方面大骂世俗,一方面又反复说要“不谴是非而与世俗处”,也就是说,不要去管什么是非,要无条件地和世俗世界好好相处;一方面大谈“不为物役”,但另一方面又告诫人们要“与物周游”、“与物为春”。庄子一方面是大胆想像,神游于九天之上,另一方面则奉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现实主义策略,在行为上认同价值颠倒的现实世界。他的“游”也只是不触及现实的“神游”而已。其实这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的结合才是完整的庄子,它们共同组成了犬儒式的人生态度。犬儒主义常常出现在非常黑暗的时期,这个时候现实界的无奈和想像界的高蹈相互强化,只是在一个犬儒的环境中,人的想像力常常不能正常发挥而遁入装神弄鬼之邪门。

在这个意义上,大概庄子的确算得上是当今中国玄幻文学远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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