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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客不再来

2006-06-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戴燕 我有话说

那一晚点了满桌子的菜,杯盘交错,箸起箸落,透着一股久已不见的豪气,在台北初冬略有点清寒的夜色里,更带了些让人浑然不觉身是客的暖意。返回北京,读到三联继《肚大能容》后为逯耀东新出版的又一本《寒夜客来》,竟又仿佛重新回到台北那间饭店大大的圆

台边上,香烟缭绕之中,依稀是逯先生的面容。

逯先生的爱吃,早已闻名遐迩,初次见面,他的吃兴和胃口就叫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惊得发呆,自愧弗如,而每每看到他用一副生花妙笔,竟把自己爱吃的表情也写得那么出神入化,愈到晚年,笔力愈发强健,更是不由得让我们称羡不已。我常想,逯先生的文章写得好,不管散文、小说还是论文,都能写得那么好看,让人爱不释手,是不是和他说的“自幼嘴馋,及长更甚”有关,味不分南北,食不论精粗,肚大能容,于是养得才情充沛、文气浩然?

《寒夜客来》有许多描写逯先生贪吃以及吃相的文字。有一年,他跟着太太的画画团上黄山,一路上伙食不佳,让他失情丧绪,就连名扬四海的迎客松,他看了,也抱怨远不如画中像中漂亮。当晚在玉屏山庄住下,眼见得一盘炒得黑黑的菜端上桌,“下箸一尝,精神大振”,原来是高山野生的石鸡,连忙请掌厨的师傅再上两盘,才觉得这次黄山没有白来。

逯先生夫妇第一次回上海,去逛城隍庙,根据事先依食谱和餐馆小吃资料准备好的功课,他们先从南翔小笼包店的包子吃起,再去滨湖点心铺吃一碗葱油开洋面,然后转移到上海老饭店,点了虾子大乌参、清炒虾仁、椒盐排骨、炒刀豆、红烧大桂花鱼、莼菜三丝汤、清味子虾,外加黄啤酒两支、白饭四两,为这一天中午的正餐。《寒夜客来》的编辑孙晓林和我聊天,说她看见书里常常写着这样的食谱,就奇怪逯先生怎么能吃得下那么多去。

也许逯先生会说,他的好胃口其实是被撑出来的。住在学校招待所,因为餐厅饭菜分量太足,几天下来,都能把胃撑大,后来去别处,晚上就要买两个茶叶蛋备着,何况海峡两岸,山海云游,隔三岔五总能碰到真正好吃的东西,只会迫不及待,哪有轻轻放过的道理。他说,回到苏州的那些日子,往往就遇着这样的情形。好比有一天从陆稿荐买了一块酱汁肉,看它“色呈桃红,晶莹可喜,鲜甜肥腴,入口即化,宜酒宜饭”的样子,忍不住出门就往嘴里一塞,“太太站在店外等我,见我这副吃相就说:‘你看,你看,哪像个教书的。’”

苏州是逯先生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他笔下的苏州朱鸿兴的大肉面,是我见到过的最鲜美的面条:

那的确是一碗很美的面,褐色的汤中,浮着丝丝银白色的面条,面的四周飘着青白相间的蒜花,面上覆盖着一块寸多厚的半肥瘦的焖肉。肉已冻凝,红白相间,层次分明。吃时先将肉翻到面下面,让肉在热汤里泡着。等面吃完,肥肉已经化尽在汤里,和汤喝下,汤腴腴的咸里带甜。然后再舔舔嘴唇,把碗交还,走到廊外,太阳已爬过古老的屋脊,照在街道上颗颗光亮的鹅卵石上。这真是一个美好又暖和的冬天早晨。

逯先生爱吃,吃得有点来者不拒。火车上的两块钱盒饭,他能吃得干干净净,上海小菜场的馄饨和生煎馒头、南京玄武湖畔的刮凉粉、台北街头公园的烤番薯,都能让他食指大动,不尝不快。

这些普通的街道小吃、路边摊,也有历史悠久的,也有出身高贵的,逯先生形容它们好似“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拿西安的小吃来说,它有一味令儿时住过西安的逯师母魂牵梦绕的早点甑糕,便是从《周礼》时代就有的,至今蒸甑糕的甑,据说还保持了战国铁甑的形式。西安的羊肉泡馍也由来已久,那羊肉羹,早在苏轼的诗里已经出现:“泷馔有熊腊,秦烹惟羊羹。”还有夏天西安人吃的穰皮子,是从唐代的“槐叶冷陶”而来,杜甫就有《槐叶冷陶》一诗,写他自制的这种“经齿冷于雪”的槐汁凉面。而西安街上如今到处推车售卖的腊羊肉,它的香味四溢,传说当年让慈禧都闻香止辇。

杭州的宋嫂鱼羹,曾经宋高宗品鉴,苏州的鸭血糯,便是《红楼梦》里的胭脂米,东北人冬天爱吃的血肠、酸白菜火锅,那血肠和白肉,都是信奉萨满教的满洲人曾经在祭祀时用的。记得逯先生在《肚大能容》里就写他这些年在内地走动,每到一处,都喜欢逛菜市场。当日读书至此,不禁莞尔,尽管那时还无缘得见逯先生,但忽然之间有了几分亲近之感,因为这个习惯,正好我们也有。可是他说,“逛菜市不仅可以了解当地人民实际的生活情况,而且在菜市旁边还有当地的道地小吃”,虽然前者也是我们的目标,而后者却是我们从未留意过的了。

认识逯先生,是从读他的历史著作《从平城到洛阳》、《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开始,后来慢慢读到他的武侠小说、学术随笔,对于这样一位能将业已消逝的过往写得活灵活现,也能将日常身边事物的原委娓娓道来,既有精深的专业知识又有深切的现实关怀、既活在历史又活在当下的历史学家,敬佩之余,总有一份难以言传的感动。

逯先生称自己为饮食文化工作者,和一般的美食家不同,他在台湾大学讲“中国饮食文化史”,开宗明义,就交代不仅要品尝现实的饮食,还要将饮食与人民的生活习惯、历史的源流和社会文化的变迁结合成为一体。《寒夜客来》有一篇介绍中国第一本食谱、北魏崔浩撰作《崔氏食经》的文章,不长的篇幅,却把饮食与传统农学和医学、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关系,把食谱中表现的中古时期的士民生活,把反映在饮食习惯里的家族制度和文化传统,讲得清晰扼要、深入浅出,既有学理又充满了趣味,不知是不是逯先生这一课用的讲稿,那是真正大家作的小文。

听过逯先生课的人,都称赞他的课上得比文章还要吸引人。他有学生这样为老师写生:

那汉子爱用慷慨语调/说些江湖往事/说英雄们如何提剑三尺,如何两肋插刀/但,也说些儿/儿女柔情,家中琐事/谁教他已弃剑/谁教他要把流浪的鞋子收起/把征战的云旗卖与邻家换酒(林富士《素描――教室印象》)

可惜我们再没有机会聆听,就像再也无法在北京张饮,招待逯先生。

  三

我手头保存有去年11月的一张台湾报纸,上面登着逯先生写的《饮食境界》,就是现在《寒夜客来》的代序。那天在埔里山上手执这张报纸,读到他说现在回苏州,最令人难堪的是姑苏传统老店菜单上竟出现毛血旺一味,“没想到这些年川味四下流窜,甚是霸道。姑苏菜肴出现麻辣偏咸,以往的格调尽失”,对着青山蓝天白云,禁不住替他好一阵惆怅。

逯先生喜欢闲步市井,四下觅食,可他讲究的却偏偏是吃的境界:“所谓饮食境界,是由环境、气氛和心境形成的饮食趣味和品味。”他举出的例子当中,有一首宋人杜耒的《寒夜》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逯先生爱茶也爱酒,他爱的更是这样一种与贵贱、精粗无关的境界。而“寒夜客来”的书名,也即由此而来。他另外还有一篇《吸烟室怀想》,“我接过烟缓缓地吸一口,喷出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沉浮,似已身陷在另一个江湖中了”,就这一句话,便足以让我对吸烟者产生无限的同情,也对香烟满怀憧憬。

逯先生在台湾大学历史系和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相继任教,他的学问,不是我可以随便议论的,但我能够说的,是他的文章包括学术著作都写得极好,好看,字里行间往往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情绪。年轻时,逯先生也写过小说,我看过他的一本武侠小说《那汉子》,那种悲凉的意境和深情的笔墨,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读他的其他散文随笔、学术论著,总觉得飘摇在江湖之上的“那汉子”饱经风霜的沧桑之感,就像一段怎么也抹不掉的低沉的旋律,时时回荡在那些文字中间。《寒夜客来》里,也听得见这一乐音。

逯先生少年时渡海到台湾,数十年后才返回内地。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曲折经历的印记,在他心里烙得太深,或者是他研究的魏晋南北朝这段离乱纷纭的历史,也加重了他对世事的敏感。我读他写在京都留学时,反而觉得和陶渊明贴得很近,“因为我不仅漂泊在异国,也漂泊在乱世。而不论什么时代的乱世,那种漂泊的感受总是相同的”,读他探访苏州旧宅时的感喟:“在这个我曾经生活过亲切又熟悉的城里,我竟是个外来的陌生人了”,“我读过也讲过太多历史的悲怆,现在却真的体会到了”,总是免不了为他伤感,莫非能够抚慰逯先生的,到最后,真的惟有台北石碇山谷里的那一杯滚烫的青茶?

今天是逯先生在台北的公祭日,半夜里,北京就刮起大风,卷着漫漫黄沙。翻开逯先生的书,恰巧是《饮食境界》的结尾:那年下中州,又去长安,晚饭后独自驱往夜市,唤了些酒肉,慢慢啜饮起来。突然邻座歌声唱起,那汉子嗓音高亢而凄婉,棚里吵杂声顿时静下来。探头棚外,一阵风来,浮云掩皓月,月色朦朦。回首棚内,客人渐渐散去,夜已深沉。我又续了一杯啤酒,深深饮了一口,真不知自己是过客,还是夜归人了。

掩卷朝向玻璃窗外浑浊的天空望去,想到不知今夜客归何处,好久好久,我们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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