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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是非无处问夕阳西去水东流

2006-07-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范景中 我有话说

 最近,缪哲先生向我建议,能否用书面的形式,回答一个读者常提的问题,以尽译者的责任: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正文第一句话到底何意?为了不负朋友所望,我想试一试。让我先引用原文:TherereallyisnosuchthingasArt.Thereareonlyartists。我所见到的几种中文本分别译为:

其实,世上只有“艺术家”

而没有艺术。(雨芸译,《艺术的故事》,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

实际上并没有“艺术”这种东西,有的只是艺术家而已。(党晟和康正果译,《艺术的历程》,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

我们的中译本,1987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版本为:“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1999年三联出版时改为:“实际上没有艺术(应为黑体,排版失校)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在1995年译对话录ALife鄄longInterest(下文即据此书),又干脆采用了更口语化的形式:“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

这样简单明了的句子,几种译本在理解上并无分歧,但要表达得好却不容易。我们之所以一改再改,显然是因为还找不到一种理想的表达方式,唯恐蝇惑曙鸡,以昏启昭,败坏了原作本应带给读者的雅意。此处就容易犯上这种毛病。一位著名的译者谈翻译的甘苦,这样说道,一旦发现了自己的误解错译,便有一种穿地而去,不想人见的念头。这真是心声之言。我也译过几本书,译时抱着一种激情,想把自己的读书之乐传达给别人,可静心之际,内心的深处却是悲凉的。不过,我也认为,害怕犯错误,只是一种可怜的愿望。没有错误,我们的知识恐怕就无法增长。例如,我自己对于这第一句话的理解就是通过一些误解才觉得渐有所知的。原来,它看着容易,其实,不要说对中国读者,就是对西方读者,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有位学者在评论《艺术的故事》时说:贡布里希学识渊博,但他表达得不露声色。这第一句便足供佳例,因为它不是贡氏的独创,而是有典故可寻的名言,其出处可以追溯到150多年以前。

1935年施洛塞尔[JuliusvonSchlosser]在他的著名论文“造型艺术的风格史与语言史”[StilgeschichteundSprachges-chichtederbilden鄄denKunst]中讲到心理学家利普斯[TheodorLipps](1851-1914)和一位批评家辩论的故事,那位心理学家说:Genaugenommengibtes“dieKunst”garnicht.EsgibtnurKünstler[没有艺术其物,只有艺术家。]

施氏接着写道:“不过,那位批评家不知道这句话早在1842年就由冯・麦尔恩[vonMeyern]说过了。”这就是《艺术的故事》第一句话的来源。

我猜想,当费弗尔[LucienFeb鄄vre]说“没有历史,只有历史学家”(保罗・利科《法国史学对史学理论的贡献》,上海社科院出版社,1992年,第3页,王建华译)时,他可能就是受了这句话的启发。曹意强先生告诉我,尼采也说过,“没有哲学,只有哲学家”(见LesleyChamberlain’sNietzscheinTurin:TheEndoftheFuture的卷首引言Therearenophilosophies,onlyphilosophers,London,1996年),显然也是旧瓶新酒,暗中换进了自己的私货。

贡氏从老师那里顺手拈来,在写法上有点像宋元话本的入话,或杂剧中的楔子,意在引起下文。但也有更深一层用意,即用一种唯名论的看法去反对他一贯批评的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按照亚氏的学说,一个定义就是关于一种事物的固有本质或本性的一个陈述,它表明,一个语词(例如艺术)即指称该本质的名词的意义。

贡氏强调说,在古代,在文艺复兴时期,arte(意大利文)指的是工艺技巧,技术能力,而不是我们所谓的艺术。他说道:

现在大部分人用“艺术”这个词,来指一种与社会上的任何功能都不相关的为艺术本身而进行的活动,艺术成了一种神秘的事业。

实际上这是18世纪发生的一种变化造成的结果,当时人们开始赋予艺术一种新的意义。在那以前人们谈论绘画或雕塑,不是谈论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只有当美学得到发展、人们的行为摆脱了教会的桎梏以后,当沉思已经代替祷告的时候,人们才开始谈论一般意义上的艺术。艾布拉姆斯[M.H.Abrams]最近写了一部极好的著作,证实艺术作为一种高尚和神圣之物的观念是在18世纪才出现的。(参见贡氏为莱奥纳尔多・达・芬奇展览图录写的前言,HaywardGallery,1989年)

这就是艺术一词的古典含义。至于它的今典,让我们继续引用贡氏本人的说法:

今天的“艺术”有两种意思。如果你说“儿童艺术”或“狂人艺术”,你不是指伟大的艺术品,而是指绘画或图像;如果你说“这是件艺术品”,或“卡蒂埃―布勒松[Cartier-Bresson]是位伟大的艺术家”,则表现了一种价值判断。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但有时被混在一起,因为我们的范畴总是有点漂移不定。所以我认为一开始先警告读者我不从定义入手,这样做会稳妥些。因为定义是人造的,艺术没有本质。我们可以规定我们所谓的艺术和非艺术。

……

所以我用那句话开始我的书,并不觉得遗憾。当然,这话可能导致误解。我的观点是:有制像这么回事,但是要问建筑是否艺术,或者摄影和地毯编织是否艺术,那只是浪费时间。在德语中Kunst包括建筑,但在英语中不包括,如果你看一看《塘鹅艺术史》[PelicanHistoryfoArt],你会发现其中一卷称为《十七世纪的法国建筑和艺术》[TheArtandArchitectureofFranceintheSeventeenthCentury]。每个概念在不同的国家都有不同的意义范围。

简单地说,贡氏绝不想在词语定义上纠缠,他的意思是:实际上没有亚里士多德本质主义定义上的艺术,只有艺术家而已。但这样表达显然不适合他所设定的读者对象,何况他使用的又是引语,所以他又接着写道:

Oncetheseweremenwhotookcolouredearthandroughedouttheformsofabisononthewallofacave;todaysomebuytheirpaints,anddesignpostersforthehoardings;theydidanddomanyotherthings.Thereisnoharmincallingalltheseactivitiesartaslongaswekeepinmindthatsuchawordmaymeanverydifferentthingsindifferenttimesandplaces,andaslongaswerealizethatArtwithacapitalAhasnoexistence.ForArtwithacapitalAhascometobesomethingofabogeyandafetish.Youmaycrushanartistbytellinghimthatwhathehasjustdonemaybequitegoodinitsownway,onlyitisnot‘Art’.AndyoumayconfoundanyoneenjoyingapicturebydeclaringthatwhathelikedinitwasnottheArtbutsomethingdifferent.[所谓的艺术家,从前是用有色土在洞窟的石壁上大略画个野牛形状,现在则是购买颜料,为招贴板设计广告画;过去也好,现在也好,艺术家还做其他许多工作。只是我们要牢牢记住,艺术这个名称用于不同时期和不同地方,所指的事物会大不相同,只要我们心中明白根本没有大写的艺术其物,那么把上述工作统统叫做艺术倒也无妨。事实上,大写的艺术已经成为叫人害怕的怪物和为人膜拜的偶像了。要是你说一个艺术家刚刚完成的作品可能自有其妙,然而却不是艺术,那就会把他挖苦得无地自容。如果一个人正在欣赏绘画,你说画面上他所喜爱的并非艺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也会让他不知所措。(1999年三联版)]

再回到《艺术的故事》的第一句,既然只有艺术家,没有艺术其物,我们或许会问,贡氏是不是打算写一部艺术家的历史呢?贡氏答道:

正如我刚刚说过的,“艺术”这个词至少有两种意义,所以《艺术的故事》实际上讲述了两件事:它是人们制作图像的故事,从史前洞穴到埃及人直到现代人制作图像的故事;但是显然我选了那些可以在价值上作判断的艺术品作例子,所以,《艺术的故事》又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艺术”的故事,即制作好图画的故事。

《艺术的故事》在西方向称艺术史中的圣经,在中国也拥有广泛的读者。它的第一句在文章中屡被援引,也经常听到友人问起它的含义,此处就个人所知,撮取贡氏的观点如上,引文主要取自对话录《艺术与科学》。行文至此,搁笔临窗,想想贡氏已经谢世五年,不由得兴慨无端,又想起沈彬的诗句:千古是非无处问,夕阳西去水东流。(《题苏仙山》)另外,此处要特别强调一点,因限于报刊的体例,不能全然征引原文,这就又成了个人的翻译和读解,误读之处或许多有,亦未可知。好在我们可以倾听批评的声音,能够在错误中学习,并且试图通过一种态度,即Imaybewrongandyoumayberight,andbyaneffort,wemaybegetnearertothetruth,来获得一种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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