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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恋人的抱怨

2006-08-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曾园 我有话说
和以往西方文学经典中那些永恒的恋人(劳拉、贝德丽采等)不同的是,夏绿蒂的生前就经历了“永恒”。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都知道她,在遥远的东方,中国的匠人在陶瓷艺术品上细心勾出了 她的风采,这个她也知道!但这一切都是序曲,因为当她下榻“大象
旅馆”时,她已经63岁了,有头颅微微颤动的毛病……

《绿蒂在魏玛》,[德]托马斯・曼著,侯浚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5月第一版,21.00元

上海译文出版社近日出版了4卷本的《托马斯・曼文集》,其中有《绿蒂在魏玛》。作为歌德在20世纪的主要传人,托马斯・曼的相当一部分写作是在与歌德对话。上世纪20年代他写出了论文《歌德与托尔斯泰》,30年代又写了系列论文《论文人》、《资产阶级时代的代表人物》和《浮士德》。暮年的托马斯・曼还写了《歌德畅想》。在歌德逝世100周年时曼有一个讲话:《资产阶级时代的代表人物歌德》。在他的文学作品中,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魔山》的主角汉斯・卡斯托尔普具有威廉・迈斯特的特征,《托尼奥・克勒格尔》中的克勒格尔显出了维特的形象。而《浮士德博士》以歌德的《浮士德》为准,《大骗子克鲁尔的自白》则源自于《西东诗集》。不消说,在所有的托马斯・曼的作品中,《绿蒂在魏玛》和《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关系自然是最为密切的。

《绿蒂在魏玛》以前有一种汉译本名叫《歌德与绿蒂》,目的也许介于挑明主要内容与招徕读者之间。有的英译本则有一个副标题“情人归来”。不过可以说所有的广告都是有效的,曾经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陶醉过的读者不会在这本书里失望。无论读者对这本书抱着什么希望,一般都能满意。当然,除开那些个别只读过“维特”、并在文艺作品只要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读者。在今天,到魏玛旅行的人,都会发现在绿蒂下榻过的“大象旅馆”,《绿蒂在魏玛》的读者正络绎不绝地前来,而旅馆的接待员会证实:“是的,正是绿蒂,维特的绿蒂来过这里……”

一切都是真的。那是令人晕眩的真实。和以往西方文学经典中那些永恒的恋人(劳拉、贝德丽采等)不同的是,夏绿蒂的生前就经历了这种“永恒”。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都知道她,在遥远的东方,中国的匠人在陶瓷艺术品上细心勾出了她的风采,这个她也知道!但这一切都是序曲,因为当她下榻“大象旅馆”时,她已经63岁了,有头颅微微颤动的毛病……她之所以选择这时来魏玛,自然是得知歌德的妻子克里斯蒂安娜已于几个月前去世。

托马斯・曼第一次提到绿蒂是这样的,在“大象旅馆”前,“几位女士还站在驿车旁,背对着旅馆,监督她们几件简单的行李从车上卸下”。“几位女士”中就有夏绿蒂,但“永恒的恋人”首次出场时在“监督行李”,似乎让人难以接受。尤其作者还提到了她们所说的“异乡土语”。这不仅是作者先抑后扬的手法,这还表明了身处文学变革的大潮中作者对自己写实技巧的信心。当夏绿蒂按照当局的规定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她的名字所携带的风暴立刻灌满了魏玛。首先是旅馆有教养的接待员马格尔立刻宣布:“敝店感到无上荣幸,接待了真正的、原始的……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的话……一句话,我鸿运高照,亲眼见到了维特的绿蒂……”随后他称绿蒂为“周身环绕着诗的光辉,被火热的手臂抬上永恒声誉的天堂的人物……”四十四年来,绿蒂多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已经能熟练对付这种赞誉:“我不过是个单纯的上了年纪的妇女……您把我(或者年轻时的我)当成那本众口交誉的小书中的女主角,这样混为一谈,您是太离谱了。”她举例说明“小说中的那位姑娘,同从前的我有着明显的区别,――更不必说现在的我了。随便哪一位都能够看出,我的眼睛是蓝的,然而,大家都知道,维特的绿蒂长着一对黑眼睛”。黑眼睛的确另外有来源。它来自歌德众多的女友中一位名叫玛克西米利安娜・拉霍契的女人。接到绿蒂的来信后,歌德表现得很平静,甚至不太想见她。这会让读者吃惊,但毕竟在四十四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绿蒂对此一无所知,在“大象旅馆”里应付这穿梭不停的来访者,这些人自然都是魏玛的名流:歌德的秘书、叔本华的妹妹、著名的旅行画家……绿蒂尽管远离知识界,但她聪慧、善于观察、善良体贴,使涉及广泛的交谈显得亲切、幽默、富于情趣。在和歌德秘书里默尔博士的交谈中,她吐露了此行的目的在于“来清算这笔折磨人的老账……”局外人都能看出这是笔糊涂账。她既控诉歌德“不可救药的把艺术虚构和真人真事混淆在一起的写法……”搅乱了她和丈夫的生活,但同时对歌德把一双黑眼睛给了绿蒂而不满,对有些读者的怀疑,她向歌德的秘书抱怨道:“仅仅因为一双黑眼睛,我就根本不再是绿蒂了吗?”自从分别后,“在我们两人一生漫长的岁月中,他却从来没有采取最轻而易举的步骤和我们会面。”在深入坦率的对话过程中,窗外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大群大群的人站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大象旅馆’的窗子,尤其是在旅馆入口的地方。人群拥挤,两名市政厅的差役守卫在那里,竭力保持入口通畅……”

有特权穿越人群的来访者不仅带来了问候,也带来了关于歌德的众多信息。现在的歌德不再是那个多情的小伙子,更多的时候他在工作,长时间口授作品,“魔术师般召唤着文字和形象,供他驱使”。在沙龙中长时间讲笑话,或者“给某一位胆小的女士讲可怕的鬼怪故事,直到把她吓得几乎昏过去为止”。

夏绿蒂抵抗住女儿的讥讽,穿上了那件装饰着浅红色蝴蝶结的白色外衣去赴歌德的宴会,那是她和歌德第一次在舞会上认识时穿的衣服。然而,这是一次正式宴会。场面很大,高朋满座,绿蒂终于见到了歌德――“亲爱的老天爷,经过了整整一辈子的岁月,她又见到了这双年轻的眼睛!”而歌德见到绿蒂时,注意到了绿蒂头颅有时微微颤动的毛病,“看到这个景象,他闭上了眼睛……可是在瞬息间他又从这迷茫的退隐之地回到眼前的世俗中来”。

歌德就艺术、科学侃侃而谈,他谈到一块珍贵化石,一次创作的经历,一个挖苦人的故事。他还对绿蒂的女儿大加赞叹,“漂亮,漂亮,漂亮!”他说道,“这双眼睛也许已经在男性世界里造成了不少灾难。”一切都仿佛带着绿蒂不熟悉的“外交手腕的味道”。每个人都很高兴,夏绿蒂却巴不得他免去这么些排场。另一方面,歌德讲的故事总是放弃朝道德的启迪这个方向发展,总是要在最后讲出一个个透彻、致命、可怕的,据说来自中国的真理。也就是说,这次会面没有维特,也没有维特的绿蒂。绿蒂的一身白衣不仅似乎没有被歌德发现,而且在第二天被社交界所嘲笑。她是这次晚会的误入者吗?可一个枢密大臣能向她奉献的也只有这豪华的、合乎上层礼仪的宴会了,不过,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了吗?

几天之后,在歌德专用的包厢里独自看完戏之后,绿蒂走向马车,发现歌德默默地坐在车里。令绿蒂盼望已久的旧情人之间温文尔雅的吵嘴开始了。对那本名著的指责、黑眼睛、两个人目前衰老的样子都成为了抱怨的理由。歌德表示她的愤怒“有道理,值得重视……”听到了歌德“年轻的声音”平静地解释,所有的不满消散了,在绿蒂的内心里,也许只是看到那个“维特”,而不是枢密大臣歌德。仿佛在回忆了自己创造性的一生后说:“亲爱的孩子般的上了年纪的人儿呀,我始终都是一个牺牲品。”“愿您晚年安宁!”当歌德说完,马车刚好到达“大象旅馆”,马格尔已等候多时了,他把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言辞和盘托出:“帮助维特的绿蒂走下歌德的马车,这样的经历――我该怎样形容呢?真是值得大书特书,永志不忘!”;

而绿蒂,那早就准备好的话却没法跟歌德去说,一直萦绕在这个不朽恋人心头的是:“当我们那次和堂妹们一起乘着马车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我们谈论着长篇小说,后来又谈到跳舞的乐趣,我说了不少话,谈谈这个,谈谈那个,上帝知道,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要多少个世纪继续谈下去,我说的话将永远保留在书本上!早知如此,当时我会闭紧嘴巴,或者说一些更适合于流芳百世的话。”这句话不仅逼真地再现了这个“六十三岁的女学生”的心态,还包含着托马斯・曼对“不朽的恋人”的悖论的揭露:绿蒂在少女时代没有说出流芳百世的话如果可笑,那么她在垂暮之年向歌德的艺术要求道德启迪同样可笑,但这种可笑的要求却是同样可以“流芳百世”的,正如少女们在马车上的闲言碎语就完全可以“流芳百世”。

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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