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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个“吃”字了得

2006-11-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凸凹 我有话说

中国文人是善谈吃的,无论古今,也无论名分大小,几乎每个文人的笔下都有谈吃的篇章。吃,虽然是形而下的事体,但一经文人描摹,就“雅”,就“文化”,就跟民族历史、民族性格有关了。

袁枚的《随园食单》,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好像都成文化经典了,是不能随意阅读的,要品味,尽管琐碎无聊到了不堪忍受

的地步,也是要读出深文大义的。否则,你就会失去文化人的身份。

事实上,文人在现实中,是相对贫困的一族,吃饭是很成问题的,美食精馔常与他们无关。但他们有太强的身份意识,灶间的清汤寡水,会转化为字纸上的曼妙趣味。不必吃得好,一定“说”得好,否则,就真的落魄了。

大户,市商,官人,是占据着美食资源的,然而他们不会“说”,所以他们虽饱享滋味,但依旧是凡夫伧父――文人正是在这一点上找到心理平衡的。满清贵族是最懂得文人心理的,他们请来一大批有头脸的文人做食客,让食客替自己“说”,因而,同样是“朱门的酒肉”,却也香雅了。

所以,孔乙己虽然不幸,但却有“符号”价值,那几粒之乎者也的茴香豆,正吃出文人的风度。鲁迅真是深刻得刻薄,他揭裂了文人的面子。

不由得想到伊壁鸠鲁所说:一切好东西的开始和根基,都是肚子的舒服。因为即使是高级动物,也必须考虑这个问题。他是个堂奥深广的哲人,说的却是大白话(大实话)――一切精神的、道德的和文化的升华,都取决于身体需要的满足程度。食不果腹的时候,是无力进行思想的,更遑论文章的精深和精致。像孔乙己那样式微的地位,连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却还要承载文化上的担当,殊可笑,也殊可悲。

中国的许多古话也是很朴实的,比如“食、色,性也”,“民以食为天”等。它们道出了关于吃的最本质的含义,饮食无非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而已。所谓饮食文化,不过是饱暖之后,一点闲心而已。这一点,东西方是相通的。

北方人在茅厕里见面,打招呼的一句话也往往是“你吃了吗?”可以想见,吃作为人生存的第一要素,已是深入到人的潜意识了。有的吃就是有的活,这是最重要的,至于文化不文化,真是闲扯淡的事!茅厕里的气味,对食文化的香艳,是莫大的反讽。我每一想及,都会窃笑不已。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故事,一个落魄的秀才为了体面的缘故,在门后放上一张猪皮,每出门前都要在嘴巴上蹭一下,沾着油光,给外人一种总有肉吃的印象。虽然肚里只装着几碗草根菜叶,也是肥厚膏腴、腹笥充盈的样子。这就给自己制造了障碍,当人家赏他美食之时,为了虚荣的缘故,他会摇头说道:“吃过了。”走脱了人们的视线,他失声而泣,因为他错过了一次打牙祭的机会,自己欺骗了自己。

我觉得莫言的《丰乳肥臀》是一部严肃得近乎残酷的书,里边有个细节把人性的底色淋漓尽致地揭橥出来了――一个农场里的女知青,被饥饿折磨得昏沉不清,就渴望着去死。那个农场的负责人手里攥着两个馒头,对她说,我可以让你吃到馒头,但是你得给我你的身子。那个女知青沉吟了片刻,点点头,把清白的一张臀耸给他。她一边承受着男人对自己身体的野蛮冲撞,一边泪流满面地吞咽那两个馒头。事毕之后,她面带微笑地投河自尽。她内心是平静的,并没有所谓伦理上的自责,因为最终还是填饱了肚子,没有作饿死鬼的。中国文化的轮回部分在普通人那里最有市场,饿死鬼是不得淘生的(即:前生的不幸,在来生得以补偿)。

记得我当时读到这一节的时候,我泣不成声,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道德的底线,是建立在生存的底线上的。从那一刻起,我感到美食家们的审美趣味,包括所谓的文化评判,都是可疑的。吃的名目尽管纷繁,但归根结蒂,无非简单的一个生理过程而已――吃本身,是大于天的。

那年去凤凰,在产地喝到了当时名噪全国的“酒鬼”酒。当地人介绍,别看这酒有大名,且每瓶卖到五粮液的价格,其实酒的成本才几元钱的,只是因为装酒的瓶子很文化,且是一个近似明星的大画家设计的,便有了巨大的文化附加值。所以,文化有放大功能,文雅得近乎欺骗,不仅与事实的真相远离,也遮掩了朴素的真理,对诚笃的人有大的伤害。

因此,对普通人来说,吃饭只求饱,切莫追“味”,更不能迷信“文化”,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汪曾祺和林斤澜被文化“伤害”得人情练达了,他们绝不迷陷在酒池肉林之中,也不当高餐大菜的奴隶,而是本分地享受几瓶绍兴花雕。这种黄酒,价低质真,不欺心,也不欺肚腹。在他们看来,所谓美食,所谓美味,首先在于要有美的情调、美的情趣。心境好,可以娓娓地说几句人话,再卑微的小菜,也是大餐。

前不久,看了一张碟,是饮食题材的韩国影片《厨娘》。影片的调子很朴实,大部分的镜头都闪回在一个小小的厨间和一个小小的厨娘身上。影片的情节也很简单――顺英的父亲因贫困把她和妹妹顺喜卖到宗氏大户作厨娘。顺英本分平静,潜心厨艺,受尽寂寞的煎熬,但把自己成就为受人尊重的韩餐大师;而妹妹顺喜爱慕市井颜色,不堪老死庭厨,悄然出走,在声色场上享尽荣华之后,终为弃妇。东家的少爷,也觉餐饮的家业虽殷实却琐碎无聊,扛着一把小提琴去当他的浪漫艺术家,最后的结局是壮志未酬,心已飘浮,浪迹江湖,踏上不归路。

撼动灵魂之处,是顺喜与少爷每到路绝之时,都要回到顺英的灶间,吃一顿她亲手为他们烹制的家常饭。填饱肚子之后,他们落魄的心立刻找到了一种平衡,激愤的心也平静了。感到万事的争竞,千里的奔波,无非落脚于一餐一饭,日子里只要是还有东西可吃,就还有路可走,生活就有理由继续下去。

因此,顺英在局促的小天地里,竟把人间沧桑看透了。有人可怜她,说,你把如花的韶华都耗尽在一粥一饭之上,不觉得很可惜么?她说,人活着就要吃饭,而且每天都要吃饭,所以厨间的事平常、平凡,但却是最重要的。她有成就感,因为她是在为天理掌勺。

感于食坊的利薄,老板娘改行经营酒店,于是原本清静之地,变得夜夜笙箫,男昏女浪,红尘避日。在发达的同时,因为陪酒,老板娘的身体垮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她心如死灰。顺英调制些素软的吃食,劝她吃下。那个濒死的生命,竟慢慢地将息过来。顺英说,酒肉盈腹,只可以乱性、乱智,生多余的欲望,而朴素的食物才养人呢。

老板娘惊叹不已,觉得顺英不是简单的一个厨子,而是承载了天启的人。于是她毅然把酒店关了,恢复了原来的食坊,她们生活在平静、温馨而心甘情愿的日子里。后来,身边那些暴饮暴食的人都死了,而她们却有滋有味地活着。她们寂寞地美着,让人心动,尤生嫉妒。

我想,朴素的食物,与人间的炊烟相近,与生命的本质相近,是真正吃给自己的,是认真的活法。品食甘味的时候,嘴是不说话的。为什么民间总是劝告自己的孩子,要“寝不言食不语”,盖因为一旦说话,真香真味就从嘴角悄悄地溜走了。

所以,文人真是可怜,他们空留下了一个“吃”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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