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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志鹃遭逢一九五八年

2006-11-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王安忆 我有话说

我猜想――当我母亲处在个人处境的危难之际,她更需要激励自己的理由,不使其颓唐。而历史真的有过迹象,表明要走入一个全新的生活,可惜转瞬即逝,就像《剪辑错了的故事》的小标题,“拍大腿唱小调”之后的一句“但总有点寂寥”。这“寂寥”是现实,也是理性。

――王安忆

我母亲茹志鹃这一月的日记,没有标纪年。我曾经向上海作家协会的旧人打听日记中所记叙的出行是在哪一年,也得不到确切答案。可是很幸运,2005年年底,不期然地收到一位叫金宗武先生的信,信上写到1958年七八月间,他曾作为上海《农民日报》记者,参加“上海各界人士赴安徽参观团”,和母亲同行。日记的纪年便从湮灭的时间里跃出来。金宗武先生还寄来一张照片,是他为我母亲在旅途中的南京浦口长江边上拍摄。金先生很细心地注明在我母亲边上坐着的女同志,是上海历史研究所的一位研究员,可惜想不起名字了。于是,母亲的形貌也从湮灭的记忆中跃出来。从照片上看,母亲风华正茂。出生于1925年的她,其时33岁。在母亲一篇创作谈――《我写〈剪辑错了的故事〉的种种》,其中写道:“我想说一说,1958年我参加学习慰问团在安徽亲眼所见的所谓‘放卫星”’,应该指的也是日记里记录的这次出行。这样,“1958”这个时间应该是靠实的了。

1958年,算起来,也是我父亲王啸平沦为“右派”的第二年,或者就是当年,是我母亲心情灰暗的时期。日记记在一本黑面横条的笔记簿里,第一页上写着“我的愉快和苦恼――1956年10月6日”,看起来是欣然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直到将近两年以后的1958年7月19日,方才开始她的记述。严格说来,这只是一份采访笔记,并没有一点个人生活的透露,无论愉快还是苦恼。在这本笔记簿的第一部分,安徽日记之后,还有一份采访上海某里弄居委会的记录,内容也是关于“大跃进”;再后面,是采访上海郊区彭浦公社,如何从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就这样,个人遭际被遮蔽在了大时代的背面。但是,日记的笔迹相当潦草,与母亲向来的习惯不符,是不是焦虑所致?日记开篇,火车临时停车,上来一个受伤少年,亦有不祥的气氛。这些,似乎隐藏着一种暗示,暗示轰轰烈烈的社会生活,是在低沉背景下,拉开了帷幕。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经历许多调整、改正、推翻和重建,那一段历史的真相早已浮出水面,由事实作出结论,事实是,一场大饥馑接踵而至。母亲也在新时期文学的80年代,写出了反思和批判的小说《剪辑错了的故事》。今天看这些日记,虽然所记不可谓不忠实,但因整体性的真相被掩饰和歪曲,细节便也经不起推敲了。日记中所记录的那些大话,简直像是谵语。急就章成民谣,并无民间的风趣,反更显得浮夸可笑。当然,我母亲还是很认真地记下了它们。在“七月二十五日”所记的那一首歌谣:“一棵稻打一升,一株棉花结一斤。拍大腿唱小调,又有棉花又有稻。”其中“拍大腿唱小调”一句,在《剪辑错了的故事》里,用以专辟一节,题为“拍大腿唱小调,但总有点寂寥”。这一句小调,即便放在那个环境之下,讽意也是明显的。可我母亲他们,就真的受感动呢!要等20年以后再来认识。是知识人的天真,也是时代气氛给烘托的。

那时代是个神话的时代,关于寻宝的记录最传奇,你说它荒唐是当它现实看,要当是虚构,就是浪漫,可不幸它就是现实。“八月一日浮山”的一节倒有些民间艺术的风格,好比那种比试本领的逗嘴皮子,比的是粮食多,比不上去了,陡地退下来,为保存粮食叫起苦来,其实是翻上一个调门。可惜并不是逗嘴皮子,而是当真的。

说它是神话似乎又有几分实情,由不得人不信。“七月二十三日”采访转业军人开棉义,讲述成立合作社的经历,个体的农民组织起来,真的像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所推理的,生产关系推动生产力,收益是如此明显而且具体,没粮吃的有了粮,没衣穿的做了新衣。这一片耕耘了几千年的土地,地力乏了,人力也乏了,如今一改容颜,有了新的表情。“七月二十六日”,有一段对夜晚的描写,黑和静里,有萤火虫的闪烁,办公室开会的灯光,蛙声,车水人的号子声,卡车的车轮声――这一片土地从沉寂里苏醒过来,要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日记也记录了开会的情景,农人们在批评一个车水时打盹的懒汉,说的话相当夸张,有些无限上纲的意思,可他是运用着政治性的语言呢!农人们开始接受和参与政治了,一个还处于草创阶段的政权的简单粗陋的政治,却已经注入这一个古老生产方式的阶级。在这之前的“七月二十四日”里,描绘抗旱的青年队:“把红旗插在帽上,腰上,口袋里。”这也是新鲜的装饰,农人的形象在鲜亮起来。还有“七月二十六日”的“休养所”,就是养老院,“门用桐油刷了,墙用石灰刷了”;“七月二十八日”的剧团,演员张德英,朗朗的唱腔,丈夫、婆婆、小叔子都来看她演戏;这一日里,母亲还详细记录了兔场,外国种的兔子,五色的兔毛,养兔的姑娘王成英――王成英后来到了《高高的白杨树》里面,名字叫做了张爱珍,有着天真甜蜜的“愉快和苦恼”。我想,如我母亲这样文学写作者的气质,总是被生活中的诗情吸引,他们甚至会有意无意地规避阴暗面,攫取光明的因素,所以也不能完全视作受蒙蔽。尤其――我猜想――当我母亲处在个人处境的危难之际,她更需要激励自己的理由,不使其颓唐。而历史真的有过迹象,表明要走入一个全新的生活,可惜转瞬即逝,就像《剪辑错了的故事》的小标题,“拍大腿唱小调”之后的一句“但总有点寂寥”。这“寂寥”是现实,也是理性。

热闹就这么过去,余下一个乌托邦的残象,它令我想起周作人在1919年寻访过的日本的新村。从周作人的文章中看到,那是由武士小路实笃倡起,集合一班人马,在鹿儿岛的日向开荒垦殖,共同劳动和收益。引小路实笃的话:“我们想造一个社会,在这中间,同伴的益,便是我的益;同伴的损,便是我的损;同伴的喜,便是我的喜;同伴的悲,也便是我的悲。”再有印度喀拉拉邦,它组建共产主义民主政府的1957年,差不多和我们的人民公社运动同时间,从此开始尝试一系列的社会改革,一群知识分子亲力而为,实践“民众科学运动”,经几十年不间断的努力,现在生活质量远超过印度平均水平,人均寿命、识字率包括妇女识字率,则接近世界先进水平……人们其实一直没有放弃设想,在资源有限、人口过剩的条件下建立一个相对富裕、公平的社会,这设想也一直遭受失败,社会还是按照资本的规律和模式发展,似乎这是唯一实际可行的进步途径,而人类在强大的同时背离公道却越远。美好的世界只能留存于虚拟,一旦着手行动,便卵破鸡飞。母亲的这些日记,大约可看作是那中国式乌托邦梦寐的碎枝末节。

  (本文摘自《茹志鹃日记(1947-1965)》,王安忆整理,大象出版社2006年8月出版,定价: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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