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在形象中感受深刻

2007-01-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李洪岩(本报书评人) 我有话说

 十七岁的溥仪在温室劳动

末代皇帝溥仪的《我的前半生》是一部名著,先后印行近二百万册。在中国,它曾经引起上至毛泽东、周恩来,下到普通读者的极大关注。在外国,它同样拥有众多读者(有十几种文字的译本流传),有些西方人甚至称誉它是20世纪中国最优秀和最有趣的传记文学。可以这样说,让溥仪获得妇孺皆知般的国际知名度的,不是他曾经三度做皇帝的特殊经历和地位,而是这部《我的前半生》。

但是,中外读者并不知道,他们所读到的《我的前半生》本子,并非“全本”,而是吸收了各方人士意见的“改定本”,或称“流行本”(初版于1964年3月)。现在,群众出版社出版的“全本”,则是听取各方人士意见之前的“原本”,又称“二稿大字本”。换言之,现在读者所看到的“全本”,是该书的原貌。

当然,所谓“原貌”,只是相对而言。因为,在“全本”之前,还有所谓“稿本”、“灰皮本”、“一稿本”。但无论怎么说,“全本”是作者最初确定的版本。就此而言,说它是“原貌”,并不为过。

那么,“全本”的推出,是否表示原先流行的本子就可以作废了呢?并非如此。因为,流行本不仅包含了各方人士的修改意见,也含有溥仪本人的意愿。而所谓各方人士的意见,完全是从技术层面提出的,并不涉及所谓政治上的“忌讳”。例如老舍,就着重从文字表达的角度对书稿的写法提了若干修改意见。当然,这些人的意见并不完全一致。例如有的史学家从历史学科的实证特点出发,觉得书稿不宜于文学性太强,而既是文学家又是史学家的郭沫若,则肯定了此书的“文采”。其实,这类问题见仁见智,很难取得一致意见。总的来看,流行本与全本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所叙述的史实和线索也是一致的,两个本子各有所长,完全可以并行不废。

不过,依笔者的情趣,还是更喜欢“全本”。

所谓“全”,一指内容全,恢复了原来删除的内容,比流行本多出十多万字;二指内容更丰富和丰满,有许多流行本没有的细节。这些细节,除本身吸引人外,在写法上也极富可读性,起到了烘托对象、感染读者的作用,以至笔者在阅读中时常忍不住拍案称奇。

没有读过此书的人,大概想不到书中的文笔居然那么流畅和富于动感。作者非常善于调动形象、运用隐喻,在字里行间播撒出感性的美,给人极大的阅读享受。例如讲到溥仪的乳母,书中说,二两月钱,就“把一个人变成了一头奶牛”。谈到选后妃,说照片上的姑娘,“每位都有个像纸糊的桶子似的身段,脸部很小,实在也分不出丑俊来”。提到北京小朝廷的近臣,则以“那群蝇子”称之。书的后半部分写溥仪等人被押送回国后,为假装进步,便在读报时故意把嗓门放大,“好像一大群蝈蝈似的嚷成一团”。特别是如下一句:“关东军好像一个强力高压电源,我好像一个精确灵敏的电动机,吉冈安直就是传导性能良好的电线。”直脱脱地把溥仪这个傀儡“皇帝”和日本关东军以及关东军安插在他身边的所谓“帝室御用挂”的关系展示了出来。

书中还善于调动张力,采用对比的手法,表现对象假矛盾、真虚伪的特点。如讲到日本大特务头山满,说此人以佛教徒的身份,在玫瑰花香气的氤氲中,捋着银须,面容“慈祥”地冥想出一个又一个的骇人阴谋和惨绝人寰的凶杀。书中多处说到溥仪本人如何吃斋拜佛,如何不杀生,连苍蝇蚊子蚂蚁都不打,却时常打人,因而是“一只带念珠的狼”,等等。这类描写,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不过,这样的写法,很容易遭受批评,说它有失严谨,不真实,等等。笔者以为,这样的批评是值得商榷的。所谓真实,应当首先看作者所叙述的内容是否符合事实,其次看作者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否发自内心。就事实而言,书中某些具体事件的细节,容或存在讹误。但是,它所涉及的基本事实,却是完全可信的。而具体细节上讹误,一来并非出自作者有意作伪,二来并不伤害基本事实的成立,三来以传记作品而论,此类小毛病本难于避免,故而值得谅解。实则,任何一位通读全书的人都不可否认,这本书的基本内容,完全是真实的。所以,所谓此书错误百出云云,并不符合事实。

以近年来俄罗斯披露的档案文件来印证,就足以看出此书所写溥仪在苏联的经历,是完全真实的。例如1945年溥仪等人被苏军俘获的情形,溥仪在苏期间所受到的相当优越的人道待遇,以及溥仪如何依旧在下属面前做“皇帝”、如何试图留在苏联、如何在“远东军事法庭”上作证,等等,书中所写和档案所录,都是吻合的。甚至溥仪说他在苏联曾经学习《列宁主义问题》和《联共(布)党史》,将此话与他当年写给苏联领导人的信相对照,发现信中提到的正是这两本书。

应该说,此书所运用的形象化的写作手法,不但无损于该书的真实性,而且使其达到了更高层次的真实。这种写法非但不缺乏深刻性,而且能够使人在形象中感受深刻。

溥仪本人说过,对于历代最末一个皇帝的命运,从成汤放夏桀于南巢,商纣自焚于鹿台,戎弑幽王于骊山之下起,一直数到朱由检煤山上吊,他都格外熟悉。而他的命运,应该说只是从真心接受共产党的改造那一天起,才真正得到大解脱,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幸福。此前,他实际上只是一个封建皇权观念的奴隶而已。经历了满清家国、北洋军国、国民党的党国和民国以及他自己做傀儡皇帝的伪国,几乎人类历史上的所有政权形式,只有到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共和国,他才真正认识到,他原先拼命要夺回的那个皇帝宝座,不过是一只垃圾箱。这样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对人们的启示,是相当深刻的。

有时人们可能会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应当说,溥仪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曲折经历,他本人虽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主要还是时代以及他周围的小环境造成的。正如溥仪所总结,他在刚会跑的时候,就被抱上了君临天下的宝座,浑然无知地度过了三年革命的风暴,然后在封建军阀保护下的皇宫中度过童年。从这时开始,他的命运便被注定了,已经无法自行选择。此后,在民族敌人的豢养下送走青春,接着认贼作父,充当了14年的傀儡元首。如此40年的生活里,他必然地“只有罪恶和羞耻,愚蠢和狡诈,凶暴和怯懦,猜疑和迷信……”。在这种情势下,他除了不断沉沦,是不可能跳出苦海的。

也许,溥仪与胡适的相识曾经为他的命运打上一丝转变的微光。但这丝微光,还没有让人瞥见,便倏然消逝了。胡适再差劲,也终比溥仪周遭的那批封建遗老晓得何为历史潮流、何为世界大势。而那批封建遗老,可谓个个都是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但这些人在思想上,特别是在政治思想上,又可谓个个都是糊涂虫。例如康有为(本书附录中收了一封他写给军阀吴佩孚的信函,堪称现代政治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献),虽然也能说出一通保皇的“大道理”,但就是看不清封建王朝体制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已然明日黄花,大势不再。看不清这一点,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只能落个螳臂当车的反派下场而已。还有那位不惜投水自杀的国学大师王国维,溥仪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们,他和他的父亲摄政王载沣早就剪掉了辫子,许多爱新觉罗的子孙也早就穿上了西装,惟独王国维、辜鸿铭这些顶有学问的外姓人,却始终留着那条猪尾巴。这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强烈反差,对知识分子来说,是非常值得深思的。

这本书的一大好处,就是具有“解构”的功效。他解构了封建帝王的穷极无聊,也解构了国学大师的不识时务,使人们看清了他们的真相。解构完成之时,也就是解脱和解放之时。在抚顺监狱,一位伪满洲国原大臣对溥仪说:我原来忠心耿耿地崇拜你,现在才发现,原来你不过是个废物。当“废物”一词从口中冲出时,他所感受到的,不是失望,而是轻松。

由“废物”而成为“公民”,真正从内心得到解脱,获得所谓“人”的自由,这是溥仪历经周折后所收获的荣幸。为此,他真心感谢共产党。从共产党对他的改造以及他最后对共产党的态度来看,此书实际上还潜伏着一根贯穿始终的暗线,那就是人道主义和人性复归的线索。这是本书非常深刻的一点暗示。看不到这一点,就无从通过此书照见自我。

《我的前半生》(全本),爱新觉罗・溥仪著,群众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精装本,58.00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