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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门是何门

2007-01-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陆扬 我有话说

消费文化是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的前提是,后工业社会中的“消费”替代了工业化时代的“生产”,成为市场经济的灵魂和枢纽。物质本身在于消费已经无足轻重,所谓的物质主义指责,固不足道也。我们今天消费的是符号

,符号代表的是文化和精神,所以今天的消费文化已非昔比,充满了精神内涵的符号价值是为它的核心,商品的实用价值既然已被弃之如敝屣,我们便在消费中尽情体验符号带来的文化认同的快感。我们购买品味和品位,其它一切,何足道哉。故此在消费社会背景下,消费文化打破了旧存的交易关系,商家销售的不再是商品本身而是商品的符号价值,而符号价值的形成,便是消费模式和其得力助手大众传媒一力促成的。

惦记着鲍德利亚的这一套消费文化理论,很可以来回顾我去年的华门印象。冬去春来,黄河壶口瀑布开始冰雪消融的季节,我从壶口经临汾回天津,汽车从吉县风尘仆仆开到临汾市区边缘的长途汽车站,下车穿过宽阔的马路是一个广场,暮色苍茫中,广场尽头一个建筑的轮廓迎面扑来,这轮廓似曾相识,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网上议论如纷纷雨下,几成众矢之的的华门,原来就在临汾,它现在就矗立在我的面前。

华门其实说它是什么都行,唯独不是一扇门,因为它只有进路,没有出路,到了还要原路退回来。那么华门何以为门?应当说这个建筑三门矗立的正面造型,满可以相匹它自命名为“门”的自我资质;而此三门象征尧、舜、禹三圣的良苦用心,以及它陈列中华五千年文化的宏大宗旨,又不虚它以“华”来标榜自身的既成事实。所以“华门”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华门虽然不是门,但是它的确是一个很典型,而且也是独一无二的门建筑。

华门不是公益性纪念性建筑,它是旅游景观。考虑到旅游如今已经当仁不让雄霸消费文化或者说文化消费之冠,所以把华门作为消费文化的案例来分析,应是顺理成章。说实话,走进华门,顿觉金碧辉煌,满目生辉,它的物质内容远不是人所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像当今消费市场上司空见惯的骗人包装那样。即便撇开符号不谈,光来一饱我们的眼福,它价值不菲的门票怕也是物有所值。但是消费文化标举的符号价值委实深入人心,这一回是华门的主人殚思极虑,要给它们的产品锦上添花。锦上添花的最好办法是比较并且胜出同类产品。华门引以为自豪的是它同巴黎凯旋门的比较,这世界上还有什么门比矗立在香榭丽舍大街紧西端戴高乐广场上的那座凯旋门更有名呢?华门的高度是整50米,这是一个象征数字,象征上下五千年,在我花了两块钱买来的华门导游手册上,同巴黎凯旋门作比较的一段文字赫然在目,大意是说法国凯旋门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门,高49.6米,1806年拿破仑凯旋归来几起几落历时30年方才建成。可是华门三年建成,比凯旋门还高出0.4米,所以它是“天下第一门”,不看凯旋门等于没去法国,不登华门就难以感受中国。

这个比较使人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类似凯旋门这样的门洞建筑满世界多不胜数,单是在巴黎,就大大小小不下十余处。戴高乐广场上的凯旋门之所以名传四海,不光是因为它个头大,更因为它有厚重的历史积淀。以《马赛曲》为代表的浮雕精雕细琢,自有一种回肠荡气的不朽美感。说到底那是艺术的魅力,艺术直达我们内心最深处的那种言哲学之不能言的感染力,远不是随心所欲编排出来的象征功能所能比拟的。华门自比巴黎的凯旋门,之所以多少见出某种喜剧性来,说到底还因为凯旋门其实不是“门”。凯旋门法文里叫L' Arc de triomphe,并不叫做La Porte de triomphe,顾名思义它是观赏性质的拱门,而不是实用性质的出入之门。那么拱门不是门吗?好,就算拱门也是门,华门大概忘记了美国还有密苏里州圣路易的地标大拱门(The Gateway Arch),这个拱门高达192米,三个华门重叠起来还多余42米。而且说起来圣路易的拱门具有道地的门的功能,人穿过这个大拱门,据信便是走进了美国西部。两相比较,我们发现华门鼎力推销它的世界第一高度,不免是贻笑大方了。华门与众不同的地方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在建筑内部,在金碧辉煌的建筑内部我们可以看到华门围绕“门”大做文章,试图将中华五千年文化尽收罟中的努力,这努力应是能够令人敬佩的。所以华门宣传说它是世界上第一座门文化博物馆,倒是名下不虚的。

仔细品味华门的文化内涵,可以发现它其实并没有如人指责的那样,标榜太多的“世界第一”,在它最初列出的十个“华门之最”中,号称世界第一的也就是第一最“世界第一高度门建筑”和第二最“世界第一座门文化博物馆”。其余皆为中国之最,诸如中国第一座门文化旅游景观、中国第一座华夏文明纪念碑等。标榜天下之最应是一切旅游景点推销自身的看家策略,人已见多不怪。华门除了有最初的十最,还有最初的十景。这里我们不妨来分析第一景“源远流长”,因为它涉及商品符号价值的问题。源远流长当然是象征说法,这是华门门口的台阶。导游介绍说,五十六级黄色台阶代表五十六个民族;通道中间二十一个彩玉石球,代表尧舜之后二十一个历史朝代;两侧的车轮石栏,则象征中华民族如历史车轮前辙后继,滚滚向前。这个创意当然是可嘉的。但是以物指意有一个约定俗成、相沿成习的问题。我总在寻思,一厢情愿给很普通的物象灌输进去这许多博大精深的象征意义,效果是不是会适得其反呢?直观形象每给我们一种相当直接的联想,就表现宏大题旨而言,比较适合的形式应是浮雕。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基座的那四面浮雕,无疑是此一类历史象征表现的经典。但如果说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范型是超出了华门的模仿能力,那么台阶中心线上排出21个石球,俨然宣布它们就是少有人会意识到的21个朝代,固然是灵机一动之下省却了许多心力,其结果却很难说不会弄巧成拙。同行的一个女生听了导游讲解,得知台阶、石球、石轮承载的象征价值后,第一个反应,是说她觉得它们很像洗浴中心。这位女生受过美术学院的专门训练,审美趣味不至于太糟糕。以今日充斥我们城市的洗浴中心一类景观来比华门,自是大不敬了。但是这或可说明,物象自身有它们相沿成习的符号意义,要将这些意义如何规束起来,却不是简单发号施令可以了断的。

或许这本身很符合华门的风格,华门不妨视为庄严的现代性和素朴的前现代性极符合中国现阶段发展水平的一个奇妙结合,所以英雄叙事中透露出地方意识、现代性张扬中透露出后现代的反讽,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从这一意义上说,华门不失为美国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所说的“流动空间”和“地方空间”的两相结合。所谓流动空间是指全球化的精英文化空间,所谓地方空间,则是被全球化排斥在外的本土文化空间。华门事实上并不被精英文化看好,有人说华门是公共权力按照自己并不高明的审美趣味运作下来,强予一个花里胡哨,分明不是门却通力标举门文化的建筑“赋魅”的结果,是把鲜明的功利性追求隐藏在非功利的外表之下。但功利性和精英文化的趣味其实没有冲突,康德的审美非功利传统在后现代消费语境中还能有多大的说服力,是可以质疑的。问题是功利性可以通过怎样的形式自然表达出来,这就见出了文化的底蕴。

华门建造之初就有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繁荣旅游消费文化的明确目的。华门引起的广泛社会关注,则与大众媒体的运作密不可分,特别是互联网的有效介入,阴差阳错又在意料之中完成了从“地方空间”到“流动空间”的过渡,这个过渡虽然远不是完美无缺的。华门建成开放一年多来,其实好运不断,去年9月它爆出的第一个冷门是被多家媒体报道为我国中秋观月的十大最佳地点之一。今年4月更有《环球邮报》联合31家都市类报纸,历时百日评选出西藏珠穆朗玛峰、北京故宫等“中国最值得外国人去的50个地方”,华门以“尧庙华门”的名称赫然当选其中。这个名单上少了杭州的西湖,在舆论看来已是意料中事,但是何以少了布达拉宫?以及云南的丽江?被认为考量起来是匪夷所思。不论华门引起的争议是商业炒作也好,抑或是本土文化走进全球化视野中必经的阵痛也好,华门能够以自身的存在引发来自四面八方的文化关怀,由此给临汾这座韬光养晦的城市平添一抹亮色,这本身应是文化产业在当代消费社会中出产的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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