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读黄裳先生的《金陵五记》，看到他往南京的游历行程，去鸡鸣寺，去秦淮河，还有流连往还于随处可见的旧书店，老辈文人的闲散气度和学问因缘，于斯尽可窥见，也让读者如我心生浓烈的向往之情。身为六朝旧都，南京的每一处，都不乏氤氲的书香与馥郁的烟水古旧气。曾经的书香与黯然的王气，想来至今仍在其上空盘旋回
南京我是去过一次的，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凤凰台饭店五楼的“开卷”书吧，名彻东南的南京博物院，里里外外摆满了旧书摊和假古董的朝天宫，先锋书店里谦恭有礼的学生模样的店员，街头闹市的如云美女，以至博大雍容、沧桑之后谋求宁静的城市格局，都给我难忘的印象。而最近的这一次去，则因为在家中憋屈得有些久了，很想外出走动走动，想昔年宋仁宗调侃柳永说“且去填词”，流传至今而时在人口，那我在这里也借用一回――到南京“且去淘书”。
南京大学浓厚的学府书院气质，养成了周边书店的生存环境。散落在其四周的书店，合计下来总有十多家，倒是一处难得见到的学苑风景。将行李在南大打点完毕后，循着路人的指点先去了青岛路上的品雨斋，书店门面不大，但以古籍类书居多，亦不乏80年代以来出版的新文学版本，诸如初版《傅雷文集文学卷》、《端木蕻良近作》、《历代名人日记选》、《龚自珍诗文选注》等等，定价却不菲，也罢也罢。
郁达夫的游记、散文乃至痛击时弊的政论文章，均深为我所喜，每每于清寂静谧的夜中拥被卧读。清淡娓娓的游记文字，不疾不徐的行文风格，超尘拔俗的识见，都令人惊奇不已，感叹连连。夸张一点地说，我以为如果给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作家来排序的话，郁氏可得头牌，故而闲暇时多留心他的著述，甚至多购复本而不以为厌。不意就在出品雨斋之后不几步，令我欣悦大喜的几册郁著现身了。
品雨斋的间壁是学人旧书店，这里果真是另一番天地，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年初版的《郁达夫文集》第七、八、十共三卷，以及浙江人民出版社初版的《郁达夫诗词抄》等几册书赫然立于架上，品相雅致而触手如新，于手掌之中把玩恰可盈盈一握，再看定价，每册亦不过十多元上下，“喜心翻倒”之余又岂容错过。选好书要结账时，却发现原先一直端坐门口的老先生不见了踪影，找来找去，却见他在里间不紧不慢地整理，从容和缓的架势颇有些大将风度，听闻有人叫他，只“噢”了一声，旋即走出来为我结算书账。事后想想他这一副从容澹定的行事风度，倒也觉得很有些好笑，倘若我就此抱书出门而不作招呼，他岂不是亏损得大了！
书店的辗转流变，也正同多有幻化的世事一般。五年前的先锋书店还在广州路临街的二层楼上，如今已由“大地上的异乡者”转变成了“隐身人”，转移到了五台山而蜗居地下。早上9点赶到的时候，却见大门紧闭，但门口早已有好几位顾客在焦急地等候，不时作引首张望状。呵呵，先锋书店，倒果真有点先声夺人、锋芒尽露的架势。
9点半稍过，店门缓缓开启上移的瞬间，犹如沉寂多年的地宫恍见了天日。书店比先前的规模扩大了数倍，进门后由坡道下端向上徐行，视觉倏忽之间开阔疏朗起来，长达数十米尽显高阔轩敞的空间自不必去说，次第排开的缥帙书架循序扑面而来，那一种无形中透露出来的大家气象，足以对每一位来者造成视觉上的强烈冲击。伴随着耳际传来的近似佛音的悠扬乐声，扫视书店全厅所带给我的第一感觉，与其说我来到的是一家书店，倒不如说是在参访一处精雅古朴得无以复加的博物馆。
书店中着统一制服的店员依旧彬彬有礼、言谈有度。我想找本范曾先生新出的《吟赏风流》，询之一名店员，她不过略微扫视了一下书名，便轻车熟路地为你找到，颇有点如数家珍的味道。随后，我又“故伎重演”再次发难，不意同样得到了迅捷精确的答案。博大充盈的书店环境，无书不在掌握之中的服务境界，在投射出先锋的“着人先鞭”之处。我在门口的打折专柜，淘得了刘绍铭先生的《情到浓时》，书品完好，折价后亦只六七块小钱，拿下拿下，聊以为来到这里的一个纪念。
先锋之后，又去了汉口路上的万象书坊、唯楚书店和复兴书店，以及位于广州路上的新时空书场，新书也无非是那些新书，旧籍也依然泛黄得将近发脆，古与今、新与旧，过往的人与事，就在一家家书店的这十余乃至数百平米的空间中延展交错、相互交汇，构筑了读书人的片片精神家园。在南京做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应当是件快慰惬意的事情。
坐在返回的火车上望着身边疾驰而去的轨道，窗外午后的秋日清风阵阵迎面吹来，竟有些浅淡的醉意。回想南京短短的两日行程，去了七家书店，所买书寥寥数册，这一点收获真是菲薄，然而私心之中却是欣喜非常，靠着难得的机缘访得了“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吟赏诗篇的风流名士，见识了先锋书店的大方仪容，顺道大致领略了旧都的雄浑之气，总可以说上一句――“不赖不赖”了。至于厚葬伟人的中山陵、风雨苍茫的紫金山，还有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却是未曾得暇履及，那就留下一个悬想和期待，且等下一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