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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缘

2007-03-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史晓风 我有话说

1937年,我7岁,从上海回到浙江余姚老家。因病赋闲的父亲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不断给我“开小灶”:教育我读《古文观止》、《秋水轩尺牍》;教我练毛笔字,大字临颜、柳,小字临赵、欧。欧阳询的字帖,有一本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上初中了,国文老师不用汪伪“教育部”审定的课本,他自己编选以

古汉语为主的教材,自己深更半夜刻蜡版油印。为了鼓励大家“预习”的积极性,欢迎大家指出他的笔误。有一天,我拿到一篇《兰亭序》,就找他去了。我指着末段“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说:“这个‘由’字费解,从前后文看,应该是个‘犹’字。是不是写错了?”老师不但没生气,还高兴地夸了我。然后,平心静气地给我解释说:“我刻蜡版的时候,也注意到这个字了,但查了好几个版本都是这个‘由’字。”我说:“那是不是王羲之的笔误?”老师说:“一千五百多年前传下来的东西,没有充分的根据,不能妄加判断。先‘存疑’吧。”老师讲课的时候,对全班同学也是这么说的。

然而,这个“存疑”的问题,在以后的十多年间,我请教过几位专家,包括对《兰亭序》很有研究的专家,都没能给我满意的答复。50年代的一天,叶圣陶先生为撰文介绍濒临失传的木板水印工艺,赴荣宝斋考察的路上,我趁机提到了《兰亭序》,提出了“由”字的问题,叶先生脱口说了三个字:“‘由’通‘犹’”,使我豁然开朗。但一直找不到书面的依据。80年代末,购得商务印书馆新版《辞原》四卷合订本,立即用我最熟悉的四角号码5060查到“由”字,在第七个义项内极其清楚地写着:“犹如,好象。通‘犹’。”还有个例句:《孟子・梁惠王》上:“民归之,由水之就下。”至此,终于彻底解决了我“存疑”45年之久的问题。高兴之余,是很想写篇短文的,不料政治风云突变,“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谁还有心思去关心、研究这些“老古董”里的细枝末节呢?我也就收起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忽忽又过了十多年,原以为这个问题在学术界一定早已解决了,殊不知……不久前,我在书店里看到一本新版“大学书法教程”,随手翻了一下,有介绍“书圣”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唐人冯承素的拓本),怕学生看不懂,附了释文。释文直接改“由”为“犹”,改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未加任何标记和说明。给读者的印象是:教材编者订正了“书圣”的笔误。这对王羲之是很不公的。我主张释文应保留原字“由”,可加注“‘由’通‘犹’”。

2002年秋天,天安门东侧,从劳动人民文化宫到北京饭店贵宾楼之间修了一座狭长的“菖蒲河公园”,当时因为工作关系,我天天从那里过,总要进去逛逛。古树名木,假山池塘,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红墙黄瓦,白云蓝天,宁静自然,赏心悦目,自不必说,最令人流连忘返的是东南角上的一方大砚和一幅《兰亭序》。大砚是用一整块36吨重的墨玉雕琢而成,长11.6米,宽6米。砚边有卷云、浪花和流觞曲水等图样。砚前几十块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镌刻着“神龙本”《兰亭序》全文,连原稿涂改的地方都照刻不误。刻在石上的跟印在纸上的,看起来感觉很不一样,觉得很有气势,很有质感,很有神韵,越看越有味,真是百看不厌。这是我见过的体积最重和篇幅最大的《兰亭序》复制精品,是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的。

最近,在朋友处见到体积最轻(连两根挂轴在内还不到50克)和篇幅最小的《兰亭序》复制精品,也是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的。那是成都蜀江锦院继承和发扬两千多年的蜀锦传统工艺,沿用清代道光年间的花楼木质机手工丢梭,以每台每天几公分的进度,精心织造而成。织在锦上的小品跟刻在石上的大件,看起来感觉也不一样,似乎更细腻,更俊逸,更清新,更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可惜内容和形式颇为粗糙的两份说明书与精美绝伦的工艺品极不相称,我随即给该院院长先生写了一封信。写信的时候,我的心情的确很矛盾:爱之深,望之切,但求之未免过苛,责之未免过严,人家毕竟是研究古代织锦工艺的,又不是研究《兰亭序》的。即使是研究《兰亭序》的书法名家和专业出版社又怎样呢?

某一天在书店看到一本《兰亭序临写指南》(2005年10月第一版,2006年6月第二次印刷,累计印数已达8000册),作者是一位书法教授,著有《兰亭发微》等,出版者是成立于50年代的中央一级专业出版社。我有个习惯,拿到书就浏览序或前言。这本书的前言很有水平,反映作者对《兰亭序》笔法、笔势、笔意的精深研究。备感遗憾的是一个重要的书法术语错了:“冯承素向拓本”误作“冯承素响拓本”。关于“向(?)拓(?)”这个词,《启功书画集》、《启功题跋书画碑帖选》上都是这么用的。对此,启功先生在一篇文章里特地加了个注,说明“向(?)”字的由来,记得大意是:悬书画原件于南窗,?(向)光而?(拓),故称“?(向)?(拓)”,并指出“?(向)”常被误作“?(响)”。这是我近10年来研读启功先生作品的收获之一。

2004年,相濡以沫的老伴病故,我伤痛不已。一位老友来信劝慰说:“天运悠悠,修短随化,足下定能体自然规律之常,节哀自宽”。“修短随化”四个字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半夜梦醒,猛然想起是《兰亭序》里的话。翻箱倒柜,找出《兰亭序》,果然是。于是把全文又细细地重读一遍,理解和体会跟60年前囫囵吞枣地阅读就很不一样了。不仅因为对古文的阅读能力有了提高,主要是阅历丰富了,对人生哲理有所感悟了。从此,我把《兰亭序》置诸案头,经常诵习,但重在文章,不在书法。

今年买了一本书法条幅大挂历,头一幅就是《兰亭序》。一连挂了两个月,与“书圣”朝夕晤对,玩味赏析,书艺有所进,到三月份了,还舍不得翻过去,直到想看看“三八”是星期几,才勉强翻了过去,好在第二幅也是王字,叫《游目帖》。

今年刚参加工作的孙子,用他第一个月的工资买来一罐高级茶叶孝敬爷爷。我解开包装一看乐了,墨绿色的罐体上用金字写的《兰亭序》,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朱印,看得眼花缭乱。我这一辈子跟“兰亭”有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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