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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学者的人生境界

2007-04-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刘毓庆 我有话说

姚奠中先生是一位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现在人们只知道他是当代著名的学者、书法家,是山西省文化界的泰斗,还曾是山西省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却鲜有人知道他的古道热肠与人生追求。他本是山西省稷山县人,早年在太原求学时期,就曾因发起学潮,被阎锡山政府驱逐回老家,下令永不许再到太原。怀着救国求学之心

,他辗转南下,最终转入章太炎先生之门,成了这位国学大师的关门弟子。太炎先生去世后,他怀着教育救国的理想,辗转于江苏、安徽、四川、贵州、云南等地高校。他曾经亲赴前线,写下了“齐心赴国难,誓辞相慨慷”的豪迈诗篇;他曾经创办学校,手定教条,要求学生“以从义为怀”;曾经把原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时任安徽省教育厅长的方治,从教室里赶走;曾经为抗议国民党安徽省委主席侮辱老师,发起罢课;曾经因反对军统特务任院长而被解聘;曾经因直言无讳而被误划为右派。姚先生三十多岁即晋升为教授,在常人看来,可说是少年得志,可在他的笔下却出现了“念平生,江湖落托,问壮怀,前路复迢迢”的诗句,因为他有更为高远的理想。如今他已是95岁的高龄,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锋芒,而那种传统士大夫“兼及”“独善”、担当道义的精神,仍然充乎其中,溢乎其表。他的学问,他的诗,他的字,他的印,他的画,展现出的无不是传统学者以道自任的精神与情怀。

孔子说过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所谓“为己”,就是指阅读典籍、研究学问,目的是为了自身的人格修养,追求一种高境界的人生;所谓“为人”,则是指向人卖弄、炫耀,以求取悦于世。即《后汉书・桓荣传论》所说:“为人者,凭誉以显物;为己者,因心以会道。”荀子在《劝学》篇中把孔子的这个意思,通俗化为君子、小人之学,他说:“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所谓“禽犊”,即馈献之物,就是说,“小人之学”是把所学得的知识作为一种馈献之物,向人讨好。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尽管在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中,不乏“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功利主义观念,但以学美身的理念,始终占据着主流位置。因而传统的中国学者,为了培养自己的人格,追求一种人生境界,他们一方面从经、史、子、集中寻求道的领悟,并把这种领悟以讲学或著述的方式,传授给后学,由此而担当起了传承文化的使命;另一方面则通过诗书琴棋等,丰富自己的人生,达到修养人格与提升人生境界的目的。故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姚奠中先生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位学者。他是当代中国少见的能将传统学术与诗、书、画、印集于一身而且皆臻于很高境界的学者,但这一切,对他来说不是获利之器,而是修身之道。他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完善人格、担当道义的精神,更亲沐太炎先生以传承中国文化为己任的思想熏陶,故而身上既体现出了高深的国学素养,又体现出了很强的社会责任感与文化使命感。他一方面博于文,反于约,依于仁,游于艺,淹贯经史百家,出入诗书画印――诗书画印被同道誉为四绝,而融汇于四者中的高深学问,又展演出了一种超越于书画艺术之上的内在精神,从而体现出了一种“虽到尘中不染尘”的人生境界,树立起了博学鸿儒的“君子风范”。另一方面自己又带着对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将毕生精力投入到了民族的文化教育事业中。

《姚奠中书艺》与《姚奠中讲习文集》(全5册)的出版,在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在京的部分书法家曾就姚先生书法召开了座谈会,会上共同的评价是:姚先生的学问支撑他的书法达到了当代书法艺术的高峰。有的书法家称:姚先生的书法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它的技巧是人们可以努力达到的,而其中基之于学问的深邃内涵,则是当代众多书法家难以企及的。关于姚先生的《讲习文集》,更多人看到的是其知识之广博,因为它涉及到了经、史、子、集多方面的内容。故著名学者周汝昌先生,以“通儒”、“鸿儒”视姚先生。而我从中看到的则是传统学者的人生境界。他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讲习文集”,即表明这并非有意著述,而是在“传道授业”中为“解惑”形成的文字。中国文化之道贯于经史子集之中,故而他不隅于现代文学、历史、哲学、艺术之类的学科分畛,而是从国学的浑圆中,寻绎道脉。我们从姚先生的文集中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对问题他很少做长篇大论的论证,更没有像许多学者那样,用堆积文史材料的方式,来展示自己学问的渊博,而是点到为止,惜墨如金,密集观点,金针度人。这在一些学者的眼里,可能会误认作没有学问的表现;然而从文集每一短札中所披露出的慧识,却使人感到了无处不存在学问,其中似蕴有许多长篇巨制。对于长篇巨制,先生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由此我想到了当代中国学术与书画的一种倾向。不可否认,20世纪西学东渐之后,中国学术与书画艺术都出现了重大变化,现代评论家习惯用“发展”一词来表述这种变化。但在科技与经济的大潮冲击下,无论书法、学术,都出现了产业化的不良趋向。有出息的学者把“著作等身”认作了一个追求目标。相当多的学者则考虑的是职称、津贴、考核指标等问题,拿起书来就想到为写文章寻找题目,几乎无心思考读书对于人格修养的意义。本来二千字足矣,则要衍义成上万字;万字可矣,则要敷衍成20万字的一本书。真有点像《汉书・艺文志》中所指责的那些“便辞巧说”的学者,“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从电子版的图书中,搜索、剪贴、堆积、拼凑资料,已成当代学术的基本手段。书画界则追求作品的市场价位,并将此认作自己价值的体现,于是媚俗与求怪求奇之风,盛行于一时。传统学术与书画艺术不仅完全剥离,而且变成了当代人改变生存条件、获取物质利益的特种技术,丧失了完善人格与提升人生境界的功能。于是出现了闻见杂博、却不知仁义,技法纯熟、却难脱俗气的现象。这不能不令人担忧。

曾不止一次地有人问我:“姚先生的一幅字多少钱?”也有人在我跟前遮遮掩掩地说:“姚先生的著作并不多么!”是的,从字数上讲,姚先生的著作只有170万字,并不算多;姚先生的书法市场价至今我也不知道。但我从他的诗书画印中,却看到了“至善”、“至高”的人生境界;从他的文集中,看到了担当道义、传承文化的人格力量。可以说姚先生基本上是属于“述而少作”的学者。他无意为文,为文也多是为了清除在理解经典文本与经典作家中存在的障碍。他旨在把握中国文化的要义,丰富自己的内在精神,铸就君子人格,并以之影响后学,使中国文化精神得以传承。孔子曾经说自己是“述而不作”,这种治学原则遭到了我们时代最彻底的否定。但我从姚先生的身上,找到了这句话的新诠。“述”是对古典文化的传承,也是将古典知识内化为自己的过程,只有“述”才能使“学”达到“美身”的目的。而“作”,则是要把内向的追求变化为外向的展示。在“述”基础上的作,是对传统文化的发扬,可以帮助对古典文化精神的把握与领悟。而以著述为终极目的的“作”,则会把本来作为人生修养的古典知识,变做向外张扬自我价值、炫耀才华的资本。孔子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讲学”是述,“修德”要“述”,因而传统的知识分子,在“述”上所用的工夫要远大于“作”。这就是姚先生“述而少作”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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