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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过老头儿,就两回

2007-05-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杨 早 我有话说

电梯徐徐上升,似乎要一直到顶,然而终于在12层停了下来。

踏进门,厅不大,最触目的反而是临街的窗,因为正是落日时分,光线似乎更强烈。八月天气,窗还关着。对面好像还没有这样高的楼。立刻便想到了

《塔上随笔》的序言:

窗下就是马路。大汽车、小汽车,接连不断。附近有两个公共汽车站,隔不一会儿,就听见售票员报站:“俱乐部到了,请先下后上。”“胡敏!胡敏!”“牛牛,牛牛,牛牛……”不远有一个内燃机厂,一架不知是什么机器,昼夜不停地一个劲儿哼哼。

这便是一个大作家的居所。但他浑无所觉,那时还在念大学中文系,十个人一间宿舍,晚上借一台应急灯抄稿子,还体会不到居家的难处,和环境对一个写作者的压抑。

小小的三居室。老头儿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眨巴着眼睛。话很少,因为是生客。茶泡好,碧螺春,香得紧。墙上一幅没骨荷花,他之前没看过老头儿的原作,但此刻拘谨,手心微微出汗,也不敢多看。

他算是资格(四川话,地道)的“汪迷”。初中,插班,全班只有他一个人在学校午饭。炊事员只做两个人的饭,他的,自己的。放了一本《晚饭花集》在桌肚里,每日午饭后读,读了一个学期。多少遍了?静静的庭院只有他一个人,他喜欢看李小龙的晚饭花:“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

他从小读当代作品,《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花城》、《当代》……没有看过这样的小说,“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

后来听爷爷说,老头儿是他家的亲戚。是的,他籍贯是江苏高邮,小时候还因为学生证上如此注明,买不到四川境内的半价火车票。“他是我的表弟,小名叫和尚。”爷爷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生母姓杨,是我的堂姑。”

本来热情洋溢地向所有人推荐老头儿的他,此后反而添了几分迟疑。“还不是因为是你拐弯抹角的亲戚!”朋友们已经这样讪笑。

即如此刻,也不过与父亲一道,以远房亲戚的身份登门拜访。他也有过面对不相识远亲的经验,找不到任何话说,只管木然地坐着,间或问一两句近况,不咸不淡地完成一次礼仪性会面。

好在尚有老头儿的小说可谈。

高中时,他将漓江版的《汪曾祺自选集》读得滚瓜烂熟。一个问题久已横亘心中,便不顾自己只是“亲戚小孩儿”的身份,冒昧地发问了:

“《骑兵列传》和《王四海的黄昏》,《自选集》为什么没选?”

老头儿微微有些吃惊,想了想说:“那里面虚构的成分太多。”

真的吗?《骑兵列传》是老头儿1974年访问的“追记”,王四海这个江湖艺人,明显也是老头儿记忆中的人物。“虚构”从何说起?现在他仍不很明白。当时,根本不敢追问,反而在心里自作聪明地下了个注解:

“看来,写任何一个人,汪曾祺都牢牢遵从老师沈从文的教诲:‘要贴着人物写’。”

是这样吗?不能起老头儿于地下,随听者瞎解吧。

接着提到了《沙家浜》,老头儿脸上顿时有了些灰暗,低声说:“写得很辛苦。”

小孩儿插话的机会也就这么多。临走时,他拿出新买的《汪曾祺文集・小说集上》,要老头儿“题一句您写小说最深的心得”。老头儿想了半分钟,起身去了里屋。出来时,字已经写好了,还加盖了印章。词曰:

“小说是删繁就简的艺术。”

粉丝与偶像的初见,也就是这样了。但他内心异常兴奋,归途中细细咀嚼老头儿的每句话,一时间许多感慨,一直想到周作人与沈从文―――从几句话能生发出许多感慨,大约是年轻人的通性,理解这点,就能理解为何余秋雨会受大学生欢迎。

他回了广东,父亲留在北大作访问学者,后来又采访了老头儿好几次,整理成文字发表。他听了录音,照例,不能发表的部分更好玩。老头儿在录音里说,他是一条活鱼,不能被分成几段研究。老头儿大学不能毕业,头一年是体育不及格,二一年,是因为裤子上有洞,不好意思去美国部队里帮一段儿忙,可当时这差使相当于如今的英语四级,于是“NOPASS”。这时他已经入了媒体,采访编辑之余,不遗余力地推荐老头儿,《岭南文化时报》、《黄金时代》、《羊城晚报》……他希望一切人都能读读老头儿,他相信只要读过的人,都会喜欢的。

再访北京,已是两年后。那一年老头儿76了,他才23岁。

老头儿已经搬去了虎坊桥,儿子的房子。老太太说:“老汪干了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房。”作协倒是说要分房,在石景山,看得见火葬场的地方。“不去!我还想多活几年!”老头儿忿忿。

这次见面,老头儿明显气色差了,听说大病了一场。脸发黑,时有倦容。老太太也不大好,两年前能迎下楼来,如今跌了一跤,只好坐着不动。

上次会面后,他曾有文章记老头儿印象:

有文章说,汪老捂着嘴偷笑的时候,很显“猴相”。我悄悄地观察了一阵,果然不错,他眼里时时闪现的光芒,总让人想起一个字:精。而且我还发现了一点奇事:汪老在仰头、低头、侧头的时候,从不同角度看去,模样都截然不同!就好像一个人有很多副面孔似的。

这段文字后来被林斤澜等人引用,可见观察还算到位。然而二次会面,类似的神采便少见。上次,老头儿说:“现在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着,今天写点儿什么呢?”近来却写得少了。

他有些心疼,想告辞。然而两位老人都很高兴,约次日晚上去吃饭。

老头儿大概已做不动饭了,由保姆代劳。儿子汪朗、孙女汪卉都在。后来有一本父子合出的食书,才知汪朗对于吃道亦是行家,失敬。汪卉时不时逗老头儿、老太太玩儿,全无尊卑长幼的姿态,看着让人高兴。

老头儿的酒量可没减,酒瓶照例不开盖,戳个洞就往外倒,反正两天就见底。酒过三巡,老头儿又讲了那个著名的故事:

“西南联大时昆明翠湖边有一个图书管理员,在图书馆墙上挂了一个钟。这钟是不走的。他每天上班,把钟格勒勒,拨到八点钟,上班;他想下班了,格勒勒,把钟拨到十二点,下班!”

上次老头儿也讲过这故事,真的喜欢哩,说:“这样的生活才叫写意。”

转过年,他听说老头儿去了一趟宜宾。他爷爷跟老头儿会了面,老哥俩儿有小六十年没见了吧?

会面澄清了几桩历史冤案。老头儿以惊人准确著称的记忆力向他爷爷指出,他是爷爷的表哥,而非表弟。另外,老头儿的小名也不叫“和尚”,爷爷的小名才叫和尚,老头儿叫“黑和尚”。

他在电话里听到这些辨正,笑得直打跌。其时他正在准备考研,会面中提及此事,老头儿相当不以为然:“搞文学不用念什么研究生,我就是大学肄业。”

又两年后,老头儿已经去世。一位大学时的老教授来北京,是他研究生导师的研究生导师。老教授也是西南联大中文系出身,比老头儿高一级,后来读了研,导师大约是朱自清。老教授托他打听张兆和的居处,想去看看师母。老教授说:我当年和汪曾祺他们玩不到一块儿,一天到晚也不读书,疯疯癫癫搞创作。

老头儿曾在录音里说,系主任朱自清不同意沈从文让老头儿留校的请求,原因主要是老头儿不上朱先生的课,也不交作业。

又两年后,他回了一趟高邮。乡亲给老头儿建了文学纪念馆,言谈间大有奉其为秦少游后第一乡贤之意。可是有乡亲说起老头儿写薛大娘,直摇头:“那就是个拉皮条的呀!”老头儿不但写了这位马泊六,并且说:“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又两年后,某出版社托他选编《汪曾祺选集》,他特地选了《薛大娘》,不是因为小说的技术。老头儿说过他自己是一条活鱼。他不愿意世人只看见老头儿“最后一个士大夫”的一面。

他雇了一只渔船,一个小伙子掌桨,在高邮湖上溜了半日。阳光热辣辣地晒在身上,溽暑的水气蒸腾在寥落的芦苇间,白亮亮的湖水死命地晃眼,静静的一淖水,掩盖着多少年的世事与人心。法国人说,老头儿的小说里“充满了水的气息”。

那一刻,他觉得,既理解了《受戒》,也理解了《薛大娘》和《小??》。

时光似乎回到了1997年5月,他在南方燠热的空气中,先后接到老头儿和外公的死讯,内心一片冰凉,而身边的同事喜气洋洋地奔忙着,满心期待着香港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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