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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从容:破解文学史上头号天书

2007-05-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本报记者 康慨 我有话说

戴从容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街头,背后是乔伊斯的雕像。

《芬尼根的守灵》的著名开篇

河水流淌,经过亚当与夏娃教堂,从凸出的河岸,到凹进的海湾,沿着宽敞的循环大道,把我们带回Howth堡和郊外。

特里斯丹先生,爱的提琴手,穿越狭窄的海,还没有从朝向欧洲次大陆的嶙峋地峡北布列塔尼,来到这里指挥发动他的半岛战争/笔战/性战;奥克尼溪边顶级锯工的珠宝也没有一直成倍增加它们的数目,成为劳伦斯郡的非吉普赛人的财产;一个声音也没有从远方喊叫着‘是我,是我’来给帕特里克施洗;小山羊皮还没有装扮成毫不在意的老伊萨卡,虽然不久就会如此;双胞姐妹也还未对两位一体的纳丹和约瑟极为愤怒,尽管瓦内萨美的无可挑剔。 戴从容译

清秀文静的戴小姐应该去做侦探,大侦探。

“一个简单的小盗窃案不会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越是惊天大盗,越锻炼一个人的智力。”戴从容说。

大约十年前,她选择了20世纪文学史上最晦涩难解的作品,一头扎进去,近十年艰难探秘,却也自得其乐。

2007年1月,这一场文学历险初战告捷,戴从容著《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一书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不久前,戴博士与《中华读书报》记者做了一番长谈,述及她解读天书的十年历程,以及一个青年“乔学家”交织着喜悦与孤独的生活。

娃娃的文本裤子和语词迷宫

《芬尼根的守灵》是爱尔兰大作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也是最为晦涩的一部小说。

小说完成于1939年,分为四书,主体故事非常简单,即都柏林酒馆老板叶尔委克一家子的一夜惊梦,但情节、人物和文体均十分混乱,语言亦极晦涩。乔伊斯使用了全部的欧洲语言,加上中文、日文乃至梵语,计50种语言。书中6万余词,作者自造的、在任何字典中都查不到的单词,便占去近一半――在此书第一页,你便会赫然见到一个由100个字母组成的超级单词。阅读起来自然障碍重重,似乎每词背后,都深藏着多义的陷阱,又似乎每一个情节,都将你导向迷宫中的死路。

身陷迷宫,处处皆谜。戴从容有个两岁大的儿子,有一天,她突然注意到小家伙的裤子上,竟然横七竖八地印满了大段大段的英文,似乎是从什么文章中截取的,但没头没尾,也没有断句,还有许多拼错的单词。

不知不觉中,戴从容盯着这条“后现代文本”的裤子出了神,努力揣测着它由多少个词语组成,或者原本可能是哪些词,就像她在解读《芬尼根的守灵》时一样。

“后来我也觉得好笑,但是回过头来,竟然觉得那裤子充满了文字的神秘。”戴从容说,“我不由自主地揣测布料设计者的意图,揣测这些段落究竟是截取的,还是他自己写的。如果是截取的,在什么情况下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错字?如果是他自己写的,为什么不查查字典?我甚至想,他会不会也和乔伊斯一样,因为发现了文字游戏的快乐,才故意拼出这么多的错字?”

她那时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把文字当作工具这一实用层面,真正开始体会文字本身的魅力。

利菲河边天书会

问世70年来,《芬尼根的守灵》一直引动着众多作家、学者和普通读者的研读狂热。对《守灵》的解读,亦是所谓“乔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追捧者称颂此书涵盖了人类全部的历史,甚至自成宇宙。但不管怎样,它绝非乔伊斯心血来潮时捉弄世人的文字游戏,而是筹谋已久,野心勃勃的文学巨制,由《都柏林人》始,经《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和《尤利西斯》,可见乔伊斯艺术追求的清晰线路,到历17年苦行而写成的《芬尼根的守灵》,终于成就了戴博士所称的“自由之书”。

2004年,戴从容去都柏林参加“第19届国际詹姆斯・乔伊斯学术研讨会”。会上安排了中午的“《芬尼根的守灵》阅读小组”,如果参加,就没有吃午餐的时间。但是,很多人带了点心,一边吃,一边讨论。大家把桌子围成一个圈,个个都像小孩子准备开始做游戏时那样亲密,兴致勃勃。组织者读上一段,大家就这段任意发言,完全不是中国学者习惯的那样谈整体感受,每个人的发言都是你一句我一句,猜测其中某个字的含义,这个字里可能还包含着什么别的意思,或者这个字可能是哪个字。

“当时我还不习惯这种研究方式,更确切地说,我还没有真正地进入《守灵》的研究境界,因为这种猜谜、解谜就是《守灵》的研究境界。如果今天再和他们在一起,我肯定会加入进去,兴致勃勃地一起去猜的。”戴从容说。

就在那次会议期间,她第一次看见了利菲河。“它不在都柏林市中心,周围人不多,很安静,阳光明媚,激动交织着平静,对于任何一个研究乔伊斯的人来说,看到利菲河是不可能不激动的。”她说,“通过乔伊斯,利菲河已经成了我魂牵梦萦的河。我知道利菲河承载着多么丰富的历史,所以,看着利菲河平静流淌,真让我想起乔伊斯对女性的描绘,‘她是大地,幽暗神秘,没有定形,充满母性,月光使她美丽,隐约地意识到自己的本能’”。

利菲河的两岸堤坝上有着不同的水印,这是潮汐造成的,让她直觉地感到,面向利菲河的时候也在面向大海。看到河上的海鸥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她是苏州人,而眼前的利菲河与苏州的小桥流水截然不同。“这是一种面向大海的博大,你觉得自己的胸怀是敞开的,在迎向海风。所以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最后,让利菲河流向了大海。”

戴从容说:“我完全明白了这种感觉。”

震惊与狂喜

1944年6月,34岁的萧乾丢下了正在剑桥大学东方学院攻读的学位,告别了正在研究的意识流小说,以及“啃了”半部的《芬尼根的守灵》,重操旧业,当随军记者去了。

他再度重拾乔伊斯时,已是半个世纪之后。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荒芜和磨难,他与夫人文洁若开始投入《尤利西斯》的翻译,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用了老夫妻整整八年的时光。等到《尤利西斯》的中译本终于出版,老人家一再感叹它实乃“天书”也。

如果《尤利西斯》是天书,那么《守灵》又是什么?

“我觉得从难度上说,天书已经是书之极致了,我想不出比天书更难的对应物了,只能说《芬尼根的守灵》才是真正的天书吧。”戴从容说,“从境界上说,我觉得《芬尼根的守灵》就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描绘的境界。《守灵》那种开阔的视野,那种展翅翱翔的自由,人走进去,就可以说走进了庄子笔下的大鹏、‘至人’的境界,‘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乎游于无穷’。这种境界,‘蜩与学鸠’是想像不出来的,普通人也是想像不出来的。原先读庄子,我觉得他在吹牛,根本没有这种境界,现在读《守灵》,我很惊异,竟然真的有人用文学创造出了这种大象无形的境界。”

《自由之书》的著与译,耗去戴从容近十年之功,无疑是到目前为止中文学者在解读《守灵》一事上所做的最大努力。此前,她一直在研究萨义德和后殖民理论。然而在学术圈外,很多读者是通过她翻译的《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弗兰克・富里迪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一书而认识她的。比起《芬尼根的守灵》,那是一本十分触及现实问题的小册子。

戴从容最早读乔伊斯,并非因为喜欢上了《芬尼根的守灵》。她说,这本书太难了,没有人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它产生兴趣。而之所以爱上乔伊斯,是读《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的中译本。

“读《尤利西斯》,只是因为它翻译过来了,作为英国文学的研究者,无疑得去读一下。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是读过之后,却发现自己忘不了了,于是决心研究乔伊斯。”戴从容说。

到了做博士后研究的时候,她在陈思和教授的鼓励下,开始专门研读《芬尼根的守灵》。“一开始读,完全是为研究而研究,并没有什么目的。哪怕读完之后依然记不住细节和情节,却有一种震惊和狂喜,就好像一个看惯了小河的人突然看见了大海。”她说。

她在开题报告中描述了这种狂喜:“在《芬尼根的守灵》中,一切传统的艺术规范都被打破,读者被带到一个混乱而又庞杂的世界,有的评论者因此认为《芬尼根的守灵》是乔伊斯一次失败的尝试。而我认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与《芬尼根的守灵》的关系,类似园林与大自然的关系。当把艺术作品视为一种人工制品时,我们习惯于欣赏一部作品的精美和谐,而大自然则丰富驳杂,没有统一的主题,但各成分之间息息相关,又包含无穷无尽的变化。园林是让人欣赏它的精美,大自然则让人震惊。我认为这种震惊,这种进入一个远比自己的既有世界更为博大的世界的感觉,是《芬尼根的守灵》这类艺术带给人们的审美贡献。”

孤独的乔学家

在戴从容带着震惊和狂喜叩开迷宫大门之前,国内对《芬尼根的守灵》的研究尚处开始阶段。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李维屏曾在《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一书中,述及了它的内容、人物关系,以及语言革新。北京师范大学的刘象愚也在论文《哲学与科学语境中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里,分析了它对哲学和科学思想的借鉴,但两位学者都尚未对这本天书展开全方位的系统研究。

于是,戴从容决定投身其中,做一个乔学家。

“英文里叫JoyceIndustry。”戴从容说,“我觉得Industry这个词传神透了,这不只是一个学术领域,而且是一个大工业,一个产业。”

至少在欧洲,乔学是一门方兴未艾的显学。其中不仅包括那些研究乔伊斯作品的学者,还包括他们通过课堂、讲座、书籍对乔伊斯的传播,各种乔伊斯研究机构、中心、网站、期刊、展览、纪念馆,以及电影、绘画和音乐等的改编和再创造。而在每年6月16日的“布卢姆日”,世界很多地方都会举行相关的纪念和学术活动。

《自由之书》的后半部分,是戴从容对《芬尼根的守灵》的选译。目前,她正在努力译出全书,尽管还不知道这会用去她多少年。

她已经跨入了乔学家的行列,甚至吃饭、走路,都在计较着乔伊斯的字谜。然而,这又是一个注定孤独的乔学家。她从《守灵》中读出了“孙逸仙”、“帝汶海”和“横滨”这样的中文词汇,但有时又会胡思乱想,不知道自己对乔伊斯的迷恋和投入,会有几个人真的感兴趣?而她的倾力研究,对身边忙忙碌碌谋生的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这已近似一种贵族活动,如果没有她任教的复旦大学的支持,离开了学校,又该如何维持生计?

想着想着,她一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做这个研究最大的感觉就是寂寞。”等到平静下来,戴从容说,“我会本能地告诫自己,学术研究跟着风尚走,只会变得肤浅,在时间之河里留不下自己的脚印。还是做自己的吧,不要羡慕别人。”

中文读者指南

并非所有人都对乔伊斯敬若神明。三年前,爱尔兰作家、1993布克奖得主罗迪・道尔(Roddy Doyle)便公开抨击了这位至高无上的前辈。

“人们总是把《尤利西斯》归入史上十佳图书之列,但我怀疑这些人中可有一位曾为之感动,”道尔说,“我只读了三页《芬尼根的守灵》,便生出浪费时间的恶感。”

对此,戴从容却有另一番解读。“《守灵》不仅对中文读者存在着文化障碍和阅读上的不习惯,对英文读者同样如此。”她说,“这也是中文读者的一个有利之处,即我们和国外那些没有乔伊斯研究背景的人,处在相距不远的起跑线上。”

那么,中文读者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跨越语言、文化和阅读习惯之间的天然界限,去尽可能地接近《守灵》,并体会到那种独特的魅力呢?

戴博士说,就文化来说,当然,了解越多的基督教文化、爱尔兰文化和传说,英国、法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以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就越对理解这部作品有帮助。阅读乔伊斯的后期作品,都需要比较广博的知识――乔伊斯是个喜欢旁征博引的人。不过这不是《守灵》特别要求的,很多文学作品都要求读者有比较广博的知识背景。

“《守灵》特别要求的,我想,首先是要习惯于20世纪上半叶欧洲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些形式实验和语言革命。《守灵》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当时的欧美作家们中,已经出现了文字革命和形式革命的潮流。”她说,“至于阅读习惯,我想没有任何人,无论他是否说英语,会习惯于坐下来,猜整整628页的谜。这确实是一种挑战。”

戴从容说,当初,《守灵》是她花费最长时间读完的一本书,读的时候常常会绝望地想放弃。“因为你花了一个多月,竟然还没有读完仅仅一本书,更不要说去看它的研究资料了。而这个时候,如果读其他的书,你会已经读了好几本,可以用自己读到的东西去和别人吹牛了。”

一开始,她以为这是因为非英语母语造成的,直到后来看到一个英语研究者说,读完《守灵》得花1000个小时,这才找到心理平衡:原来大家都得这样啊。

戴从容提醒我们,阅读《守灵》时,从开始就必须放弃自己头脑中固有的文学模式,不能用从托尔斯泰或鲁迅那里得来的文学模式去套《守灵》。如果这样,你就会觉得《守灵》在胡说八道。有了这个成见,就很难进去了。对于《守灵》,必须打开自己,让它影响你。不要希求读到“他人即地狱”似的警句,乔伊斯不是提供心灵鸡汤的人。要读完全书,让它从整体上改变你对文字、语言、文学,以及人生的既有看法。

至于语言,她说,这确实是最难超越的问题。国内不少学者认为《守灵》是不可译的,戴从容本来也这样想,但后来觉得不去翻译,丝毫无助于中国读者对作品和乔伊斯本人的了解。

“不过,”她说,“即便《守灵》的译本出来,我依然建议大家去看一下原文,哪怕只是去瞥一眼,获得一下总体印象,明白《守灵》在语言上与其他作品有着怎样的不同。要做到这一点,在网络化的今天一点也不难。在互联网上,《守灵》的原文非常多,也非常容易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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