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与影像的角力，由来已久。有一种说法始终认为，好的小说拍不成电影，如同好诗不能翻译，强力为之的话，也等于自己吃掉了精华，而把渣滓喂给大
让我佩服的是总有人不信这个邪，找上他拍就拍了，就是那个德国小子汤姆・提克威（Tom Tykwer），他把这根难啃的骨头啃得有滋有味。我在看电影版《香水》时，甚至得说，即使已经提前获知剧情，如我，在观影的某些时刻依旧会头皮发麻、惊惧丛生，更多则是沉醉于光影缭绕的香味中间，不可自拔。香水有毒，人间难辞，起码在表现香味方面，汤姆・提克威与聚斯金德打成了平手。而这已是致胜一局。
《香水》与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一样，都是我读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一类小说。从最初接触，我就试图借助各种作家文字来印证自己的感受，发现很难。在马原的《新阅读大师》中，我读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在新出版的《王安忆读书笔记》中，她重点谈的是手工艺时代。一个香水师用杀害少女的方式制成香水，来获取与占有人间至美，这样的故事为何让人一言难尽而又欲罢不能？我在内心一直追问着，之后又在汤姆・提克威的影像中寻找，现在的感觉依然混沌，像没有经过提纯的香气。倒是汤姆・提克威愿意将它讲得更明白，他说：“这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绝望地渴望被认可和被爱的故事。”
这个才华横溢的人便是故事的男主角格雷诺耶，他有惊世绝伦的鼻子辨析各种味道，也通过它认识与立足世界。但是他自己没有任何气味，也因此从一出生就饱受忽略与敌意。在他闻到马雷大街卖李子的少女身上散发的奇香之后，他确定了一生要做的事情：用纯洁处女的体香制成香水，于是他前前后后一共杀了25个美少女。故事的高潮并不在于他被抓获，而在于行刑时，他用手中的香水让行刑广场上成千上万的民众失态而颠狂，他们臣服、膜拜，继而纵欲狂欢，醒来后又表现出尴尬的回避与遗忘。更高潮处还在于，格雷诺耶被免于死刑后，回到了当年的出生地―――臭烘烘的巴黎，因为身上洒了香水，而被大家分而食之，没有谁觉得内疚，每个人都是满心圣洁的幸福光辉。因为大家觉得：“这是源自内心纯粹的爱。”
以文字呈现的谋杀案有若干种，但都不如聚斯金德的这个故事出尘又入世。也没有汤姆・提克威影片中那致命的光影魅惑。真真是让人叹了又叹。故事还是那个故事，除了一开始的倒叙，你会看到汤姆・提克威基本上中规中矩，按故事原有的脉络往下走，这已经足够。聚斯金德本身就是写电影分镜头出身，所以他的文字中，故事的转折、铺排，一切吸引人的悬念都不缺，甚至包括父亲打开女儿劳拉卧室之门的那一片刺眼阳光，都像是为电影的场景而设。作为导演，汤姆・提克威当然对此心领神会，他要铺排表现的是那不可思议的魅惑。这一次，他把故事的节奏放慢了些，令人惊惧的效果就在那一根缓缓搭起的扶梯上产生，还有格雷诺耶悄然接近街头卖李子少女的步履中。油画般的影调，将少女雪白的肌肤与眼眸、红色的头发与柔美体态烘托得如梦似幻，清澈的香水滴如花绽放、翕动的鼻翼仿佛世界之初的光源……一切的营造，都在无时无刻地启动我们的想象与记忆，极致的美与极致的恶盘根错结，搅揉着我们的心，最后只能归结为不可思议。
现在可以说，格雷诺耶，同样是聚斯金德摆在汤姆・提克威面前的一道难题，难度不亚于表现香水与人间的至美。他做着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情，又表现得专注与忘我。他的眼神里甚至没有杀人犯的邪恶，就像他最后招认的：我只是需要。在银幕上要怎样表现，才能表现那种罪恶的天真，那种对触犯人间天条的浑然无觉？汤姆・提克威在众多演员中选了英国的本・韦肖（Ben Whishaw）。他看起来没有小说中那样丑陋不堪，但外形也不会让人联想到翩翩美少年。关键是他的气质中有不融于社会的孤寂感，还有独享一个隐秘王国的自信与果决，以及对事物的单纯激情――换一个演员，这种气质会被误解成情欲。在他那里则不会。就是说他绝对感受到了美，但唤起的只是萃取其中一部分的愿望。所以，更大的悲悯由此而来――人们情愿他是因为情欲而去接近那些少女，或者在少女劳拉睁开睡眼与他对视时，他能改变心意。但是没有，像小说中所讲，他从一出生那一声哭喊，就放弃了爱；上帝既然没有赋予他人的气味，他也就无法按人类正常的情感逻辑去感受――那种爱与那种存在。最后，他死在他自己制造成的香水之下，惟一一次，人们表达了对他的爱，但又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身上散发的香味。
这是故事的结局，但也仅仅是故事的结局。按影片中香水师所说，好的香水有前调、中调、后调，格雷诺耶的死，只是这部电影的前调，它的中调与后调，会像香水的记忆般在观众心里挥之不去，或许是对格雷诺耶命运的感叹――他隐秘的才华看起来离完美之神只差一寸，但这一寸竟然已是永久天堑，从一出生就注定无法跨越；或许还有美的神力的震撼、对罪恶的天真的怜悯以及对手工艺时代的怀想。
我始终觉得，汤姆・提克威是领略到了这些的，他像把握香水一样把握了电影的前调、中调与后调，他的电影如他的音乐一样，丝丝缕缕都呈现出天堂缥缈的诱惑。这瓶美而有毒的香水终于被他制成了，这一次，你要为他庆幸，他可是为电影导演挣足了面子。
香水:(Perfume,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 Tom Tykwer主演:本・韦肖 Ben Whishaw达斯汀・霍夫曼 Dustin Hoffm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