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少年时期阅读状况的贫瘠与精神生活的单调,如今已是很幸福地居住在一个由书籍充盈的斗室,可以坐拥书城而心无旁骛地读书了。但是,现在却似乎因为书太多了――旧书得补课,新知也得跟上――常常因时间匮乏读不过来而忧心忡忡。庄子《秋水》中河伯原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及至见识了大海之无穷才恍然自我
学界前辈何兆武在口述录《上学记》中,直述其读书旨趣:“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别人看来,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价值都没有,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的。”常言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样,读书就常常有了一个预设的外在目标,这就常常损害读书本身的纯粹乐趣。何先生坦承他“一生阅读,从未立过任何宗旨,不过是随自己兴之所至在琳琅满目的书海里信步漫游而已”。
粗读这段话,让正在读书的专业与业余兴趣之间举棋不定的我心中暗喜,以为何先生的体悟自然为至理名言之读书经验。仿佛突然间,自己“杂览群书、主次不分”的愧疚感自然有所疏解,简直如释重负一般畅快。可这种愉悦的感觉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寒假期间,在湘南老家,于心旷神怡之境,于枝叶扶疏之中,于乡音缭绕之间,捧读余英时先生《现代学人与学术》中最后一篇自述《我走过的路》,读到文末的读书教训时悚然一惊,才知自己已误入歧途。以著述等身之余先生来传授读书之心得,自是字字珠玑,不可不信。余先生说:“从1955年秋季到1962年1月,我一共有六年半的时间在哈佛大学安心地读书。第一年我是访问学人(visiting scholar),以后的五年半是博士班研究生。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接受严格的学术纪律的阶段。这一段训练纠正了我以往18年(1937-1955)的自由散漫、随兴所至的读书作风。依我前18年的作风,我纵然能博览群书,最后终免不了泛滥无归的大毛病,在知识上是不可能有实实在在的创获的。尽管我今天仍然所知甚少,但我至少真正认识到学问的标准是什么。这是中国古人所说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何先生与余先生所言,究竟孰是孰非?或者两位学者所言都有十分道理,仅仅是读书秘诀一体两面之表达?漫读裨益于广开心智,开阔视野,打破狭隘专业主义思维;而专精实乃学术建设之必须途径,虽不必云须皓首穷经,但板凳要坐数年冷,围绕某一学术问题,以极精微之态度研习典籍与史料,旁征博引,沉潜往复,反复玩味,傅斯年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固不可少。前者常合乎青年变动不拘之活泼心灵,且给予个人才情展露以充分空间,但长此以往见识固多,学识却难以长进,学术传统之延续与推进更遥遥无期,后者往往被读书人视为畏途,青灯黄卷,读书人也容易意兴阑珊。自然最佳结合是以何先生所谓纯粹自由之爱智者心灵,长驱直入学术之幽林深壑,再辅之以余先生之认真态度研究学问,或许每有斩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