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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远的老北京情结

2007-07-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王晓平 我有话说

稍微熟悉日本中国学界的朋友,大概都听说过青木正儿的名字。

青木正儿(1887-1964)出生于山口县,曾师从于狩野直喜学习元曲。他是在日本最早评介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创作的学者之一,也是中国古代戏曲小说研究的开拓者之一。

作为中国戏曲小说研究者,青木正儿对历史风俗本来便十分关心。他游历江

南,便对当地的民俗十分留意。1925至1926年间他来到北京,这一年时间更为充裕,便常常徜徉于街市,漫步于胡同。他看到商店的各种幌子,不觉驻足良久。那时候北京的情形,前门外闹市鳞次栉比的新式商店,几乎看不到旧式的幌子了,而他寄寓的东四牌楼一带的旧式商店,还像以前一样五花八门地吊在屋檐下。不过,他感到再过几年,这一带一定也会像前门外一样,再也找不到幌子的影子了。想到在日本德川时期的江户(今天的东京)也有与幌子同样的东西,后来就一点点消失了。19世纪初的学者柳亭种彦、喜多村信节深感可惜,就从从前的画书里收集幌子的图画,倍加珍惜。青木正儿于是也想到要把北京习俗都记录下来。

清人翟灏《通俗编》卷二十六说:“一今江以北,凡市贾所悬标识,悉呼望子”。讹其音乃云幌子。幌子就是望子。招牌用文字,幌子无文字,所以方便不识字的人,由幌子也可以推测市民识字的普及程度。青木正儿从北京街头的幌子,考察起江南江北的文化差异,由此进一步推及到日本江户时代的切面铺、烟草铺模仿中国的幌子,乃是由于引进中国的商品捎带也引进了招徕顾客的方式。根据这些考察他写下了《望子考》,收在《中国文艺论丛》里边。

在《北京风俗图谱》里,幌子的彩图就有三幅。那时酒铺、药铺、烟铺、当铺、鞋铺、眼药铺等等各有其幌子,远远看到幌子就知道是卖什么东西,起着今天霓虹灯和广告招牌的作用。

今天,望子(幌子)不知何处去,那一山村水郭酒旗风的感觉也就无处可寻了。我想,青木正儿注目幌子也不是没有道理。幌子随风起舞的动感的视觉效果,说不定有时还会有用。说来幌子各有其态:有吊着的旗帜,也有摆放在店铺门口的木架,还有悬挂实物的如鞋铺挂靴子之类,而各种幌子都联系着那一行业的历史,搜集在一起,就是商业文化的内容。

青木正儿说:“我发觉北京还保留着古老的风俗,但是它也在被洋化而逐渐失去。今天不把它记录下来,不久就会湮灭,其中一个办法就是想编成一本图谱。”

在《中华名物考》自序里,他再一次谈到自己想法的来历时说:“我住在北京的时候,看见‘弹弓子’很惊讶。晋代美貌文人潘岳年轻时挟弹到洛阳郊外,妇人们向他的车子投水果,使他满载而归。那古老的‘弹’虽然是粗糙的玩具,但对它保存下来真是高兴。我就买了一个,像孩子似的向树上射泥蛋儿。还有寒山、拾得手里拿的那种没有把儿的异样的竹耙子,今天还在打扫着老百姓家里的院子,我想,古老的文化今天还活在民间。注意观察一下,或许会有意外有趣的发现。”

他于是拟出岁时、礼俗、宫室、服饰、器用、市井、娱乐七部分的详细纲目,后来又追加了伎艺部分,物色画工着手风俗图谱的编写。他利用大学的一些经费,请人画出了一百余帧彩图。

青木正儿为什么想到做这件事情,他曾经谈到自己是研究戏曲小说的,本来就对风俗很感兴趣。但是,风俗毕竟不是他的专业,即使抱有兴趣,也不一定下这么大功夫做这样一件费心费时而与名利无补的事情。这使我想到了他的学术价值观。

在《中国文艺论丛》自序当中,青木正儿谈到自己出生在一个医生的家庭里,小时候左眉里长了一根白毛,很长,他的父亲曾经摸着他的头对客人说:“这孩子有仙骨。”他略微明白父亲话的意思,心里边很高兴。记述这件小事情,其意当然不在谈仙论道,实际是在说明自己的人生哲学。他说过自己“嫌恶古道德与观念之束缚”,喜好老庄思想,曾赞扬“老庄是中国最高尚深远的哲理”。在他看来,世上没有比艺术更为自由的东西了,艺术就是自无生有之道,就是创造,就是与造物主争辉之道。他主张摆脱“匠气、世俗气,即职业气、商贾气的游心境涯”,他所说的“游心”就是“对于艺术的昂扬奋斗的执著心”。他赞扬的是一种摆脱了世俗气、炫耀气、名利欲的创作欲。这些思想虽然带着日本大正时期艺术至上的痕迹,在后来物质匮乏的时代他的写作也很难说都有高蹈的情怀,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是厌恶学术研究的世俗气、炫耀气和名利欲的。这些思想体现在他的《中国近世戏剧史》、《中国古代文艺思潮论》、《清代文学评论史》等著述当中,所幸它们都有中译本,读者不难找到。当时,他感到要把稍纵即逝的那些文化现象记录下来,于保存文化有益,于是就做了,或许并没有想那么多的“历史意义”之类的深奥问题。

青木正儿对自己做的这件事情,也并不满意,因为在北京呆的时间短暂,加上经费有限,又很难找到更合适的画工,画出来的东西不能尽如人意。他带着自己的老北京情结回到日本以后,就再没有时间对它们再做精心整理。那些彩图也都寂寞地在日本东北大学图书馆里沉睡。等到内田道夫重新编注,交给平凡社出版,已经是在他归国三十八个年头的事情了。这让人感叹,无足无声的书,有时真是比人更寂寞。在印行之时,由于经费的考虑,又只能缩小尺寸,黑白制版,使我们不能看到原来的彩图原貌,这也增添了遗憾。

如果当时有一个更精通北京民俗而画艺更高的中国人来做这件事情,无疑会做得更好。但是以我一个北京民俗的门外汉来看,《北京风俗图谱》仍有很多很新鲜的东西。雍和宫的打鬼、妙峰山的刷报子、冰河上的拖床冰嬉、二闸河灯等那时的北京风俗,离今天已很久远,而当时各形各色的发犁、鞋帽、乃至于各种商店的幌子,都搜罗到一册小书里,给研究清末民国初年民俗的专家、研究民国戏曲小说的学者,乃至从事旅游开发的人们,提供诸多方便。在1964年2月青木正儿为此书写的序言中说:“旧的东西正在一天天改变,对于人民共和国的今天,这图谱存在的意义不是越来越大吗?”他说得不错。

写这些话,是他去世前不久的事情。就在这一年,一日课后离开教室,下二楼时他突然栽倒,便再也没有起来。

我想,书比人有时生命更长久。我喜欢青木正儿先生做的这件事,大概也是因为愿将这久远的老北京情结,也留给永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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