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那些苏俄的人与事

2007-08-22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沈胜衣 我有话说

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作品,我一向认为要数乌兰汗(高莽)翻译得最好,对比过多家中文译本,始终还是比不上大学时留下深刻印象的乌兰汗。今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他的两大卷译作选《俄罗斯文学肖像》,内容

丰富,资料齐备,装帧别致(米白的“诗歌卷”修长秀气,靛蓝的“散文卷”阔大高贵),对我实在是一个喜讯。

在这众多作家的“肖像”中,无论诗歌还是散文,都以阿赫玛托娃的作品数量最多、所占篇幅最大。读乌兰汗的《前言》,才知道他的偏爱是有特别原因的:上世纪40年代末,他参与翻译了把阿赫玛托娃批倒批臭的联共(布)决议和日丹诺夫报告,先入为主地将她视为坏女人;30年后,他真正接触到她的诗作,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从此觉得自己有负于这位女诗人,怀着内疚,总想多译一些她的作品。――怪不得他能把阿赫玛托娃译得那么贴切和优美,原来背后有这样的心事心情。(同在今年1月,中国旅游社出版的高莽评述一批苏俄著名作家的《白银时代》,当中写到阿赫玛托娃时,再度表达了这种忏悔)

我们在一生中,曾经亏负过多少人,是否都能像乌兰汗那样,去弥补心中的愧疚呢?只怕有些什么,是永远也不能补偿了……

阿赫玛托娃命途坎坷,诗歌中有许多令人心碎的句子:“我被那变化无常的/凄凉的厄运所蒙蔽。”“严酷的时代改变了我/如同改变了一条河/……于是我连自己的两岸也不认识了。”“主呵!你看,我已经疲于/复活,生存,死亡。/都拿走吧,可是留下这朵红玫瑰,/让我再次体味它的芳香。”

她经常写到镜子和影子:“只有镜子能梦见镜子,/只有寂静能维护寂静……”“我曾生活在多少面镜子里,/我曾歌唱在多少深渊之畔。”“从小我就觉得我是/某人的梦,某人的呓语/或者是某人镜中的身影。”“我的影子从过去中苏醒/默默地迎着我走来。”“而我们那时,闭口不语,尽量不理/镜子后边发生的事。”“没有人可以伴哭,没有人可以一起回忆/我们已经不再召唤影子。”“把什么留给你作为纪念?/我的影子?影子对你有何用?”――镜与影的变幻交错,是宿命的无常。

这种凄怆的身世之感,源自她身处那个时代社会的巨变、战火的催迫,生活上颠沛流离,创作上遭受政治打击,而婚姻也同样不幸:阿赫玛托娃先后三位丈夫,都不能忍受妻子的诗人身份。倒是一些不曾结果的情愫,却深入她的心灵,留下长久的美好记忆,比如她旅法期间与意大利画家莫迪利阿尼的短暂交往,让我深深感触和感动,曾为之写过《曾经,在巴黎,蓝遇上了红》、《那是多么好的故事》等小文介绍。《俄罗斯文学肖像》也收入了阿赫玛托娃晚年饱含感情的怀人之作《阿米蒂奥・莫迪利阿尼》,比我以前读的另一中译本多了一些附录的札记断片,如说:“我生活中只有莫迪利阿尼才能在夜间任何时候伫立在我的窗下……”这是她苍凉一生中难得的纯粹的暖色。

帕斯捷尔纳克的命运与之相似,而且悲剧的墨彩更浓,“戏剧性”更加突出。他也有多次甜苦相杂的婚恋,特别是晚年与第二任夫人季娜伊达及情人伊温斯卡娅之间的关系,让他十分头痛。《俄罗斯文学肖像》附有这两个女人的回忆录,很能见出作家生活的细节和经历的重大事件。季娜伊达还特地谈到:人们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的名著《日瓦戈医生》中女主角拉拉是以伊温斯卡娅为原型,但其实,她丈夫“只根据那位女人描绘了拉拉的外表,而她(拉拉)的命运,她的性格,直到各种细节,都是根据我写成的。”

在文学与政治方面,《日瓦戈医生》获诺贝尔奖是帕斯捷尔纳克荣誉的顶峰;但所引发的风波,却也成了他的催命剂。乌兰汗选译了帕斯捷尔纳克一批书信,加以详细地注释和评说,其中在《日瓦戈医生》事件中写给各方面人士的信,读来真让人唏嘘。――伊温斯卡娅回忆录的书名是《时代的囚徒》,正是这位伟大作家的写照。

《俄罗斯文学肖像》所收帕斯捷尔纳克散文的主体内容《人与事》,是作家稍前写的一本自传体随笔,并没有涉及上述两桩重大事体;该书回顾了个人生活和创作历程,特别有意思的是通过“白描式的描写人物性格”,记述了他接触过的文艺界人士。如谈到马雅可夫斯基的品质中有一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使他不允许自己是另一种样子,不能不如此漂亮、不如此机灵、不如此有才气。”

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等一批苏联作家的自杀,帕斯捷尔纳克说:一个人即使肉体受到摧残,但“他的过去还属于他,他还能够回忆往事”;然而,如果“对自己表示绝望,抛弃了过去……认为自己的回忆已经无用”,就只能自杀,“这些回忆已经不能接近这个人,不能拯救他,也不能支持他。内在的连续性遭到了破坏,个人结束了。”

这番关于记忆的精辟论述,是帕斯捷尔纳克的隐晦控诉,也有着自己隐隐的坚持。可是,仅仅几年后,他便在《日瓦戈医生》事件造成的忧郁绝望中去世了。临终前对妻子的遗言是:“我和生活告别并不悔恨:因为周围庸俗的事太多……”

帕斯捷尔纳克极为爱慕推崇里尔克,是里尔克作品的最早俄译者,其中所译一首《观察》的结句是:“让他用成长作为回答。”――那些“白银时代”后期的苏俄作家,如繁星涌现,各有鲜明特色,彼此熠熠生辉,却又一一被时代风云摧残,悲惨地陨落(高莽的《白银时代》是这方面的集中描写)。乱世薄命,风流易散,惟有不朽的声望在沉默的历史中成长,用作品给后人留下永久的回答。

最后说句题外话:《人与事》十多年前曾由三联书店出过单行本,收入在那套封面简朴、素雅大方的“文化生活译丛”里。对比新出的《俄罗斯文学肖像》,单行本的版式看上去舒服得多。“文化生活译丛”由主持三联多年的范用装帧设计,三联书店今年2月出版了他的《叶雨书衣自选集》,里面有大量旧版书的精品,那种简洁清新、富于书卷气的装帧风格,今已稀罕。――这也是值得怀念的人与事了。

《俄罗斯文学肖像》,高莽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80.00元(2卷);《白银时代》,高莽著,中国旅游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38.00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