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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泪之信:优雅的提醒

2007-08-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李敬泽 我有话说

每一对恋人都是怀疑主义者,相恋的过程中他或她变成警觉的狐狸,世界布满混乱暧昧的信息,吸引着他或她的也许原是一个陷阱,或者一个机关重重,无法攻克的堡垒。

潘向黎承担着双倍的怀疑:她和她小说中的那些相爱的人们一起,为怀疑所苦;同时,她必也注意到,在她周围、她那一代的很多小说家们,有一种本

能的怀疑主义倾向,在他们看来,人是“俄罗斯套娃”,而世界是“中国套盒”,表象之下必有阴险的本质,而小说家们,他们是聪明人,他们力图证明自己是那只绝不上当的狐狸。

绝不上当的狐狸大概也是最早被饿死的狐狸。恋人们抵抗着怀疑,在战斗中前进,抵达“确信”的时刻:在古人,那是“海誓山盟”,今人未必信得过山海,但终归是信了对方、信了自己、信了这世上有安稳幸福。

而决不肯信的人注定孤独,而且会渐渐气急败坏、愤世嫉俗,要是他足够聪明,他就会把不敢信的怯懦转化为对世界和人性的负面论述,这使他看上去很“深刻”。这种时候,他就比较近于一个小说家了――我是说,上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小说家单面的怀疑倾向使得他们很像习惯性失恋者:两个相互评价极低的人是不可能相爱的,而小说家们总的来说对人评价甚低,他们不相信情感、激情、勇气,不相信人的身上存有一些令人引以为荣的品质,他们在小说中通常致力于告诉我们: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发生了也是白忙。这样的小说取消了恋爱的理由,当然也取消了写小说的理由。

廉价的、流行的虚无主义正以“写实”和“深刻”之名贬损小说、贬损人。而潘向黎恰好是一个自尊的人,她动员起她的自尊顽强地抵抗那双倍的怀疑,她的小说既是警觉的又是天真的,一册《白水青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5月第一版),固然是灯也红了、酒也绿了、俗世混浊了,但她的根本信念、她想像和书写的理由却是为了“澄澈”――她几乎全部小说的主题是:信与守,因信而与生活、与人相守。

潘向黎一篇小说的题目就叫《守》;在用作书名的短篇《白水青菜》中,一切因背信而破碎;《无雪之冬》结束于如约而至的人和大雪,《绯闻》终结于承诺和守望;《永不开始,也要结束》践行了生死之约;《我爱小王子》中,无言之守等来了奇迹;《永远的谢秋娘》是永远的“守”,《轻触微温》则是“碧海青天夜夜心”;而在《碎钻》的最后,那个女人将面对残酷的记忆,她将由此重建生活,这时――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担心看到身后的那个人也像幻影一样消失。

荷生站在我背后。是夏天了,他的身后是一片浓密得不可思议的绿,他站在那里,也像一棵挺直的树。

他的眼神在说:‘我在这里。’脚下的地面变得稳定了。”

――一个小说家,他毕生的众多作品可能都是一部作品,而潘向黎迄今的小说都是有关人世间的“大信”。

当然,让她自己和她的人物信、让我们信,这绝非易事。潘向黎面对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世故的读者们。她在小说中证明,她的浪漫并非没有头脑,她警觉着人类生活的可疑之处,她对人性的易变、软弱有灵敏入微的把握,她就是一只狐狸,精明于风声鹤唳。

就这样,潘向黎设下她的圈套,她逐步积累起说服力的资本,然后,她要赌一把,她猛一转身,孤注一掷,直视你的眼睛,说:但是,有一个意外,一个奇迹,你信不信?

潘向黎为小说和生活中的奇迹争辩,但其实我们并非全然不信奇迹,比如在2007年,股市暴富的“奇迹”就曾被无数人深信不疑。我们相信什么样的奇迹系于我们对人的基本信念:我们是否认为我们都是理性或不理性的“经济人”,我们注定在由欲望、利益和“现实感”构成的“地面”上爬行和博弈,我们是否相信,人在他生活的地面上仍有可能、有力量为某种更为深邃的价值而作出选择、采取行动,并因此而幸福或虽不幸而犹未悔而依然自尊和光荣?

我猜想,这个时代的很多小说家大概在内心深处不信这个,所以他们本应该去做称职的精算师。但潘向黎是信的。

这种信由何而来?《白水青菜》附有一份关于潘向黎的评论目录,我注意到,不少论者谈及她的小说之美、之香、之清正醇厚、之闺秀之优雅,所有这些赞词实际上都是在说潘的小说、她的语言是有来历、有底子的,潘向黎读书多、有文化,得古典美学之神韵。对此我并无异议,但来历和底子不仅给了她感受和表意的能力,更要紧的是给了她一种有信的态度。如果我们不信,如果我们坚定地认为生活就是怀着恐惧的战斗,那么我们的语言就是不信的语言,必是粗暴的、攻击性和破坏性的,而优雅的语言是信的,一个人,被我们传统中那些柔软善好的因素所涵咏,她必是难以做到披头散发、刻毒凶狠,她必要相信这世上有些事需要呵护体贴,要有分寸,要得体、有礼――要对人与物存一份敬重,因为她信这人这世界终归值得敬重。

――这是美香清正醇厚闺秀优雅的底子,是潘向黎的小说的底子。在这个底子上她的优雅增强了她的说服力,至少在那种语言所构筑的世界里,我们相信她对人的想象。

但困难依然存在。《永远的谢秋娘》就让我们看到了优雅的限度。这篇小说的问题是优雅过了度。在那种近于《红楼梦》的语言中,谢秋娘变成了一个来路可疑的影子。小说中一个根本关节潘向黎未能作出解答:谢秋娘何以如此?她何以在暴力、死亡、贫困、荒凉的塑造下养成和维持她的优雅身姿?这个问题涉及人物的根本来路,我们有理由要求解答,但潘向黎只留下一团迷雾、一段空白。

――这是潘向黎力所不及的区域。她的底子成就了她也限制了她,她确实做不到特别深刻,她确实不能对人性之宽阔复杂、对我们这个时代激流滚滚的经验做出强劲和透彻的表达,她不得不回避事物的某些层面,那些无法得体、有礼地应对的层面。

潘向黎也许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的限度、她所看到的人生的限度。她明白,她如同在冰上舞蹈,而冰之厚薄、冰之下水有多深多凉她“说不清楚”。这个时代的优雅竟不是从容而是紧张,潘向黎小心翼翼地在薄冰上滑行、起舞,这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关于人如何能够相爱相信相守,关于坚持对人性和人类生活的公正看法、关于小说如何对人抱有幻想的热情――如果我们完全皈依所谓的“生活逻辑”皈依所谓的“现实感”,那么这世上本来不会有小说,小说关乎人的现实,更关乎人的希望。

――这一切构成了对中国小说的优雅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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