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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寻找光明的黑塞的眼睛

2007-09-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云也退(本报书评人) 我有话说

五六十年代欧美兴起了一阵“黑塞热”,许多青年人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上写下了“融入野地”的一笔:远离城市中心,三三两两群居度日,过原始共产主义的日子,至于生产资料生活资料从何而来,是父母家里带出来的,是化缘而得,还是熟人圈子里以各种方式所得,他们就不管了。他们说,这是“荒原狼”的生活。

塞有种特别的魅力:一个人平步青云、汲汲于功名的时候不会想到他,一旦挫败感、空虚感、无聊感袭来,排忧解惑的首选便是这个采菊东篱的德裔瑞士人。和那些表现现代式迷茫情绪不一样的是,黑塞的小说有明确的指导性,他那些年轻的主人公不管怎样彷徨,灵魂最后的归宿总是一些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黑塞最早的小说《在轮下》里,汉斯・吉本拉特的短暂的十多年人生就划出了一个由圣而俗、由俗而出的轨迹。他从神学学府走向市井陋巷,又走进广袤无边的大自然:学府是封闭、拘谨、枯燥、压抑人性的,象征着人的理性,市井是自由、天然、亲近大自然的,象征人的本能和感官。老机械工波尔施对汉斯说:“西拉赫是怎么说的?不出坏主意,良心坦荡荡,这样的人有福了!美丽的树上,绿叶有的凋落了,有的又长出来;人也是这样,有的死亡,有的出生。”直到生命最后的作品《玻璃球游戏》里,黑塞的小说都还保留着这种自然―社会的基本类比,这种简练的自然神圣论。

《在轮下》是高度自传体的小说,黑塞本人也曾在逃离学院之后短期进入手工作坊,跟随工人师傅学习抡大斧拉大锯。但就像汉斯那样,手工劳作能换来他的口头致敬,却拴不住他的心。知识分子不能干体力劳动,只好多倾注一点同情。看看黑塞是怎样描写“鹰巷”这个贩夫走卒出没的地点的:

“‘鹰巷’是会出现童话世界、发生一种奇迹、一桩空前恐惧事件的唯一地方。在那里人们就觉得妖术和鬼神是可怕和可信的,在那里你可以像在阅读被教师没收的神话传说和大出其丑的罗特林民间故事时那样,同样感到极其迷人的恐怖。”

我们发现一个公式:修院式宗教生活<世俗生活<自然,歌德的“生命之树”原理被黑塞忠实继承了下来。亲自然者虽死犹生,背自然者虽生犹死。汉斯的死就是理想化的,黑塞在这个处子身上寄托了他年轻时代的终极想望:“也许他迷了路,站在陡坡上滑下去的;也许他想喝水,身子失去了平衡;也许是美丽的河水吸引了他,使他俯身过去,因为夜晚和淡淡的月光那样充满了和平与沉静的气氛迎着他望,所以困倦和恐惧就在暗中逼迫他,把他驱进了死亡的阴影。”这哪儿是死亡,这简直就是一场隆重的婚礼。在黑塞的作品中,自然始终至高无上:彼得・卡门青德漫游之后意识到的自己的使命,就是向人们宣说自然之永恒的美;《玻璃球游戏》中的克乃西特都被授予了最亲近自然的死法:溺水。汉斯充满诗意的死亡是作为神圣的自然的代表,向禁锢人性的神学院秩序发出控诉的。

黑塞是那种生于黑暗时世而片刻不忘展望光明的人。与回归大自然相伴的,他还千里迢迢搬来一套貌似复杂微妙的东方理论,用来疗救他眼里病入膏肓的西方人。跟一战前的叶芝或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一样,黑塞也在他并不熟悉的东方人,特别是印度人身上看到一种神秘的境界,令他喜极而拜。《席特哈尔塔》里的主人公,一个与佛陀同名的人物,一辈子就在悟佛经里的那个“?”字;那亦真亦幻的“玻璃球游戏”更是充满了老庄哲学的韵味:只见书中人唇焦舌敝地申说这游戏的伟大,但通篇看完,就是不知道它是怎么个玩法。这些富有幻想色彩的作品,包括30年代发表的《东方之旅》,连续构成了对欧美战后新生代的刺激:一生崇尚隐居避世的黑塞,在其晚年和死后助长了年轻人抵制秩序社会的冲动。

1912年黑塞来到了瑞士,从此再也不回德国。他在《堤契诺之歌》里使出“最后一个浪漫骑士”的浑身解数讴歌静谧山区闲居之惬意,还插进了自己的水彩画。这些图画明亮如日,清澈见底,近乎夸张地描绘大自然之美:也就是在这些作品中,那位几乎影响他一生的人物――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留下的痕迹。荣格把黑塞对东方思想的痴迷提升了一个档次,他究竟领悟了多少道家、禅宗、印度吠檀的真谛,我们不得而知,但那条讲究苦修静思,用一生的时间去参悟一个“道”的思路似乎令他心醉神迷。因此,在《席特哈尔塔》这篇黑塞最典型的“内心之旅”小说中,我们看到一个自觉天降大任的苦修者,在寻寻觅觅之中摸索自我的一辈子。荣格的一种教诲直接影响了黑塞的后半生:人生之旅其实不是理性所能把握的,灵魂会指引着人向着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回归。这归宿,这大写的“自我”,在黑塞眼里,自然也只有超越时空存在的大自然能够提供舞台布景。

然而苦修的号召是不可能得到集体响应的,真正打动年轻人的作品还是1927年发表的《荒原狼》,正是这篇小说中突然提高八度的声音,吊起了战后新一代愤世嫉俗的胃口:“荒原狼,你一千个对,一万个对,可是你还是注定要毁灭。对当前这个简单、舒适、很容易满足的世界说来,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即使在今天这些话也没有失去它的威力:赫尔米娜告诉“荒原狼”哈里・哈勒尔,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就是像他这样不甘心屈服于低级娱乐的人,不要钱而要灵魂的人,不要忙碌钻营而要真正的工作的人,不要逢场作戏而要真正的激情的人……黑塞式的直抒胸臆很少如此针对社会现实。他没有想到的是,后世的汉斯・吉本拉特们看中的只是“荒原狼”那孤独的姿态,他们不知道《荒原狼》只能是一篇私人“手记”,一旦落实为集体性的运动,反世俗的行为本身也就成了一种流俗。

那双寻找光明的黑塞的眼睛终有顾不到的地方:对光明的强烈热衷使得他每每以导师的身份示人并指点迷津,以至于当他展开对现实的严肃评价时,听起来也仿佛煽动群众一般,教人迫不及待。他热爱光明,也喜欢指路、开方子,美国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就说,黑塞的一度流行是因为年轻人不求甚解,他贩运来的老庄、尼采或佛陀,只要在某一方面击中了他们的一点心事,就能登堂入室成为偶像和行动指南;对比下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应该承认,黑塞用以进行思辨式写作的思想体系是比较孱弱的,尽管他的文字是出了名的干净。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黑塞的人物总是很容易就走出彷徨无地的困境:那些参悟故事最后都成了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和谐奏鸣曲;他的人物总能获得这些答案――分者必合,对立统一,人皆可以成圣。唯一的例外在《荒原狼》里,哈里・哈勒尔得不到答案。不过他的追随者们倒都明白该怎么办,他们敲锣打鼓地离群索居去了。

“黑塞文集”系列,(德)赫尔曼・黑塞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7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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