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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种夜莺

2007-09-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20世纪50年代,巴黎的郊外还没有现在那样多热衷于踏青的游人,即使是有名的枫丹白露的巴比松、瓦兹河畔的森林,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游人如织。

这些地方,曾经是梅西安常常去的。现在,他不会再去了,太熟悉了,那里已经找不到他想要找的新的夜莺鸣叫了,只要站在林子里仔细一听,他就能够听得出来,哪些是

老朋友,哪些是初次闯进他耳膜的啼叫。

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梅西安三十岁出头,却还像是毛头小伙子一样。他曾经约上三位年轻的音乐家一起徒步旅行,首先到的就是这些地方,然后去凡尔登和南希。他天生愿意和大自然在一起,虽然那时战火已经弥漫在他的国家法兰西了,一路走去,他还旁若无人地钟情于收集他的鸟鸣呢。

就是在那样的路上,他被德国兵俘虏,关进了波兰的集中营。他太天真了,乃至忘记了,那时候炮声已经取代了他一直喜爱的夜莺。

但是,战火并没有让他的这种爱好灭绝。从集中营里放出来,他回到巴黎音乐学院教书,课余时间里,他还是一如既往,积习难改,一直热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鸟鸣。他已经渐渐成为一个行家了,他能够听得出来法国五十多种不同的鸟的叫声,甚至能区分欧洲和世界其他地方五百多种鸟的叫声。

现在,他迷上了夜莺。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叫上妻子克莱尔:“亲爱的,准备好了吗?咱们可以出发了吧?”

克莱尔早已经站在客厅里,穿好了风衣,拿着一架录音机等着他呢。她知道,拿录音机是她负责的活儿。

“今天,我们准备到哪儿去?”她问。

其实,梅西安也没有想好到哪里去。附近的地方,该去的差不多都去了。假期里,他和妻子一起去了欧洲其他地方,还远到日本、澳大利亚、以色列,甚至太平洋那些偏僻的小岛上,专门收集从来没有听过的鸟叫,特别是夜莺。

克莱尔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嫁给梅西安之后,她知道了这是他最大的爱好。鸟鸣已经融入梅西安的音乐创作之中,而且成为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这部分使得他的音乐与众不同而格外迷人。

夜幕沉沉地压了下来,城市里辉煌的灯火,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之外,星星不多,稀疏零落地镶嵌在夜空中。已经开车行驶在巴黎郊外的工路上了,梅西安还没有想好到哪里去。

车子已经把村落远远地抛在后面,前方黑黝黝一片,看不见一点灯火闪烁。由于天空只有一弯浅浅的眉毛似的上弦月,乡间小路的路面上漂浮着一层霜似的东西,除此之外,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凭着经验,克莱尔知道,这又是他们从没有来过的地方,梅西安愿意到这样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去。

凭着经验,梅西安知道,前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听到了吗?有夜莺在叫。”他转过头对克莱尔说。

果然,车子没开多远,前面是一片林子,黑黝黝的,神秘地矗立在微微陡起的山坡上面。暗淡的星光下,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树梢在夜空中勾勒出浓重的剪影。这时候,克莱尔也听见了夜莺的叫声,一声间或一声,清脆悦耳,好像只是两只夜莺,略微有些羞怯,正在试声,一起一伏的,练习着它们的二重唱。夜风把它们的声音吹得有些颤颤巍巍的,树叶轻微的飒飒声,呼应着,起伏着,仿佛是它们合唱部分的伴奏。

下车之后,克莱尔熟练地把录音机准备好。为夜莺录音,是她的活儿;用笔记录夜莺的唱谱,是梅西安的活儿。不过,梅西安的笔再迅速,也赶不上鸟叫的速度,常常是梅西安的笔还没有记完鸟的这段歌唱,鸟已经不耐烦了,早蹦到下一支曲子了;或者是,他还在记录着这只鸟的歌唱,而另一只鸟觉得自己唱得更出色,嫉妒地挤了进来,一展歌喉。他只好请妻子用录音机帮忙,回家后再根据录音机的磁带和自己的笔记,对照着,进行第二次记谱。战后十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分工很明确,克莱尔早已经是一个熟练的录音师了。

梅西安从心里感谢森林,这里埋藏着那么丰富的宝藏,什么时候来都不会让他空手而归。一只一只的夜莺是那样的不同,它们的啼叫声也是那样的不同,就像森林里每一棵树都不相同,每一片叶子都不相同一样。这些不同给了他多少意外的发现和快乐呀,让他的音乐创作有了那样丰富的可能性。他的老师杜卡说得对:“倾听鸟儿们吧,它们才是我们的大师。”

这是一只夜莺,它反复唱着一种旋律,一唱三叹的样子,好像是在等待着伙伴,等了很长的时间。它不知疲倦地唱着,就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老朴树密密的枝叶里面。

“你听出来了吗?它的声音有些忧郁。”梅西安对克莱尔说,间或,他能够听得出来,它在重复的时候,有些微微的变调,变奏一般,将风的方向引到别处,然后又回到原处等候。

梅西安和克莱尔就这样在这片林子走着,记着,录着音。除了夜莺,这片林子还有许多别的鸟,但今天梅西安更钟情的是夜莺。这只新的夜莺,让他兴奋,他从来没有听过夜莺这样的歌唱,这样的旁若无人,这样的倾情抒怀。稍微沙哑的声音里面,淡淡的忧伤,像是抽出来的一丝丝泛着月色的溪水,浅浅的,缓缓而蜿蜒地流淌出来,好像是碰见了石头或杂草的撞击,声音显得有些呜咽的样子,一遍遍地受到了阻击,一遍遍地在重复着的声音里变换着强弱和长短,夹杂着不同的颤音、琶音和装饰音。连克莱尔都听得入了迷,跟着梅西安这厶多次来到各种各样的树林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迷人的夜莺的歌唱。

梅西安觉得今晚只要有这样一只夜莺,自己就没白来,这只夜莺是今晚整个树林中的诗人。

梅西安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希望记录下一万种不同夜莺的歌唱,然后为夜莺谱写一支曲子,他说那是为夜莺留下的肖像。一万种,开始克莱尔惊讶不已,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她建议梅西安现实一些,哪怕改成一百种也好呀。但对于梅西安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奇迹,只要去做,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一只一只夜莺去倾听,就能够从一到一万。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渐渐地亮了,东方早吐出了鱼肚白,朝霞也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空。只是因为林深树密,霞光和晨曦被挡在外面,从树梢筛下来的光线,让梅西安觉得天才蒙蒙亮。夜莺是夜色中的精灵,在这一瞬间,它们好像听到了号令一样,齐刷刷地喑哑了嗓子,没有了一点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和黄雀的叫声,在林间此起彼伏,把阳光很快就带了进来,让每一棵树的树梢都染上一片金红。

梅西安后来创作了《花园里的夜莺》,就是从一万种夜莺的啼叫声中提炼出来的音乐,是夜莺之大全,是夜莺之肖像,是夜莺最美声音的精华与升华。

(本文摘自《音乐漂流瓶》,肖复兴著,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定价:26.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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