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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营里的儿童画

2007-11-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林达 我有话说

1942年,希特勒决计大规模扫除犹太人。这年春天,弗利德的丈夫巴维尔的母亲和大哥大嫂,被驱离遣送。他们后来很快死在不同的集中营,巴维尔的母亲在毒气室被谋杀。

1942年的深秋,弗利德和巴维尔被遣送的通知,终于到达了。对许多犹太人来说,

他们不是非常清楚遣送的意义,但弗利德和她的丈夫,由于亲人的厄运,对自己的命运更少抱有幻想。可是她异常平静,当地的小店主回忆说,弗利德走进她的商店,对她说,“希特勒邀请我去赴会呢,您有什么保暖的衣服吗?”小店主给了她一件灰色的外套,又暖和又结实,怎么都不肯收钱。弗利德最后送了她一张画。

她的朋友希尔德闻讯特地从汉堡赶来,为着给老朋友一点支持。她们一起装箱,又一次次拿出来,重新装过。一个人只能带五十公斤,她们无助地犹豫着,是带一个勺子,还是两个?为了耐脏,弗利德把床单染成深色。希尔德发现,弗利德是那么自然地又在想着可以继续她的儿童艺术教育。她染着被单说,这些也可以在孩子们演戏的时候做道具,假如染成绿色,孩子披着,就可以象征森林。弗利德还在盘算,是不是给她未来的学生带了足够的纸和笔。

巴维尔和弗利德经过中转站,在那里,他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1942年12月17日,他们抵达特莱津,成为囚徒。弗利德的编号是548,巴维尔是549。同时抵达的共有650名犹太人,在1945年“二战”结束的时候,他们中间只有52人幸存。

弗利德住进了汉娜所在的L410楼,那是一栋女孩子的宿舍。汉娜和那里的孩子们,成了弗利德的学生。弗利德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遭遇,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对孩子的艺术教育。她拼命收集有可能用于绘画的任何纸张,其中多数是被废弃的用过的旧纸。

弗利德爱孩子,也曾经从艺术教育的角度切入心理学,因此,面对这些被囚禁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她是最恰当的一个教师。她知道怎样把他们从悲伤的死胡同里引出来。弗利德也去男孩的宿舍,悄悄地给他们上课。有一次,从德国来的一些男孩来到她的课堂上,他们的父亲,当着这些孩子的面,被纳粹枪毙了。他们完全是吓呆了的样子,相互紧紧靠在一起,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一开始,看到他们,弗利德就转过头去,想忍住泪水,可她回转头来的时候,孩子们还是看到她眼中满含着泪水,并且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们一起大哭了一场。然后,他们跟着弗利德去洗手,弗利德像一个教师那样严肃地说,你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否则不能画画。接着,她拿来纸和颜料,很快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课程中。

所有来到这里的孩子,都有过自己非常的经历。其必然的结果就是巨大的心理损伤。纳粹所代表的邪恶,毁灭着文明的物质存在,更在毁灭人的心灵。在弗利德看来,保护人类内心真纯、善良和美好的世界,保存人的创造欲望和想象力,浇灌这样的种子,让它开花结果,是最自然和重要的事情。因此,她的儿童艺术教育,是在引导孩子们的心灵走出集中营,让他们闭上眼睛,想象过去和平宁静的生活,想象看到过的美丽风景,让自己的幻想飞翔。她带着他们来到房子阁楼的窗口,让他们体验蓝天和观察远处的山脉,画下大自然的呼吸。

在地下室里,她为孩子们悄悄地开了画展。还参与了组织他们排演儿童剧。在最恶劣的现实条件下,她坚持让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同时,也让这些孩子通过她指导的艺术活动尽量做到:身体被囚禁的时候,精神还是健康和自由的。

和弗利德一样,在特莱津,有一大批艺术家和学者,在利用一切可能,持续他们的文化活动,他们举办音乐会、举办学术讲座、排练歌剧,当他们在歌剧中唱出“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欢乐”,身为囚徒的观众们热泪夺眶而出,继而响起掌声。他们在宣告自己绝不放弃快乐的权利,宣告他们的精神不会死亡。他们画画和写诗,也教会了孩子们画画和写诗。孩子们是弱小的,他们的心却在美的教育下坚持善良。

1944年9月,弗利德的丈夫巴维尔和其他共五千名男囚徒,一起接到了将在28日被遣送的通知。弗利德立即扔下一切,就像艾辛格教授的妻子一样,来到决定名单的委员会,要求与丈夫同行。四年前,她拿着护照却拒绝离开危险的捷克,今天她明知前面是死亡的威胁,却义无反顾地要求前去。

弗利德被拒绝之后,再次坚决地要求把自己补进下一批的遣送名单。朋友们都劝她留下,她也有充足的高尚的理由留下――孩子们和工作需要她。可是,对弗利德来说,思维的逻辑是那么自然。这样的逻辑,和她久远以来的生活态度,是合为一体的。对艾辛格教授的妻子,对弗利德,那是人的本能,她们爱自己的丈夫,她们要赶去和亲人同生共死。

弗利德的要求被批准了。在离开前,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和L410宿舍的管理员维利・格罗格(Willygroag)一起,小心地包好所有孩子们的画作,藏在阁楼里一个安全的地方。她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够活下来,可是,她们相信,终有一日,这些孩子们的画会重见天日,会向人们讲述,那个从人类开始他们的历史,就没有中止过的,善和恶的故事。

巴维尔离开的9天之后,1550名囚徒,都是妇女和儿童,被装上运牲畜的闷罐车送走。日夜兼程,两天以后的中午,她们到达奥斯维辛。第二天一早,1944年10月9日,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被送入毒气室谋杀。其中,就有46岁的女艺术家,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FriedlDicker-Brandeis)。在“二战”刚刚结束的1945年,8月底的一天,幸存下来的维利・格罗格,那个当年和女艺术家弗利德一起在阁楼里藏下孩子们画作的女管理员,提着一个巨大的手提箱,来到了布拉格的犹太人社区中心。箱子里是将近4500张弗利德的孩子们的绘画。那些画作的主人,绝大多数已经被谋杀在纳粹的毒气室里。纳粹曾经夺去了孩子们的名字,只容许他们有一个编号。在特莱津,弗利德自己不再在画作上签名。却坚持要求孩子们,在画作上签上他们的真实姓名。这4500张画作,绝大多数,都有孩子们自己的签名。

(本文摘自《像自由一样美丽》,林达著,三联书店2007年9月第一版,38.00元)

  1942年,一万五千名犹太人孩子被送到距离布拉格60公里的特莱津集中营。来到这里的孩子们一开始并不知道,特莱津也囚禁着许多一流的艺术家、音乐家、学者和教授。他们和孩子们在特莱津相遇。在集中营里,孩子们学会了绘画、诗歌,甚至排练了儿童歌剧。一些孩子演员演了一半,被送走了,新的孩子接上来演。将近四千五百张由这些犹太孩子在特莱津创作的绘画作品,现在被布拉格犹太人博物馆收藏和展出,被称为“人类文化皇冠上的钻石”。

1944年,一个小名叫作米夫(mif)的男孩写道:

特莱津沉沉的轮子碾过我们的前额把它深深地埋入我们的记忆深处。我们遭受的已经太多,在这哀恸和羞辱凝合的此处,需要一个盲人的标记以给未来我们自己的孩子,一个证明。等待了第四个年头,像是站在一个沼泽地的上方任何一刻,那里都可能喷涌出泉水。同时,河流奔向另一个方向,另一个方向,不让你死,也不让你活。炮弹没有呼啸,枪声没有响起在这里,你也没有看到鲜血流淌。没有这些,只有默默的饥饿。孩子们在这里偷面包,并且一遍遍地提出同样的问题而所有的人希望能够入睡,沉默,然后再一次入睡……沉沉的轮子碾过我们的前额把它深深地埋入我们的记忆深处。

《特莱津的住处》,作者哈娜・格龙费尔多娃。被遣送到特莱津时她才六岁半,1944年九岁的哈娜被杀死在奥斯威辛。这张画就是在她死去的那一年画的。;

《鸟和蝴蝶》。在没有花园和鲜花的特莱 津,花儿、飞鸟和蝴蝶却是孩子们永恒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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