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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土地的理由

2007-11-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凸凹 我有话说

徐迅的散文集《半堵墙》,洋洋三十万字,但是,我是一口气读完的。刚开始阅读的时候,我是躺在床上的,抱的是浏览的心态。但读过十数页之后,我不得不坐了起来――因为读出了“我”。

读别人的书,一般会有两种感觉。一种是读来读去,终究是别人的书――书中的物事与情感,与“我心”隔膜,即便气象万

千,也进入不了品味的状态。弃书长叹,只余敬畏。另一种,虽记载的是他乡故事,但抒发的情怀,却属于“我们”,便字字入心,感应频频,且唤起自我的生命回味,觉得这样的书是属于自己的。《半堵墙》则属于后者。

《半堵墙》之所以让人读出“我”,盖它不拘囿于风景的描绘和乡俗的迷醉,而是着眼于土地对人心和生命的作用――人与土地的关系。

徐迅笔下的动物,无论是善禽与恶兽,都有动物性之外的意义。它是人性的起源和进化的动力。蝴蝶虽然柔弱,却可以引起风暴;水蛇虽然凶险,却有醉人的缠绵与缱绻;麻雀虽有贼性,却与好年景有关――人不能以既有的观念评判动物,应该学会欣赏,因而获得生存的智慧。这与法布尔的《昆虫记》有相同的品质,让人感到,尊重动物,就是尊重人。

徐迅笔下的植物,承载着“忧伤的记忆”,一枝一叶都关乎着人类与土地生死纠缠的生命情感。譬如,“种蚕豆是一种心情,吃蚕豆也是一种心情”;红薯“几乎是那个灾难年代的‘福星’”,人们收获时心存感激,像“淘宝”一样,屏住呼吸;“拔出萝卜带出泥”,带出的不是物态的泥土,而是生的喜悦……这一点,徐迅与苇岸是有区别的――苇岸描绘的植物,是用来建立他的人文立场,即反拨商业社会所造成的人的异化,以期进行的道德的批判;徐迅则不然,他揭示本质,即:土地的道德,就是生存的道德。

人与土地关系的核心部分,就是通过土地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正如祝勇在他的《反阅读》中所说:“饥饿规定了人类的界限,它使人类的一切活动,首先要围绕自己的胃部进行。可以说,胃是人类身体上自配的刑具,它将对人类进行定期惩罚。饥饿具有无法控制、无法克服的特征。”鲁迅也说:“食欲的根柢,实在比性欲还要深。”在基本生存无法保障的情况下,人的尊严、人的精神和人的社会修为均无从谈起。刘恒的一句“狗日的粮食”,于愤慨中,道尽了土地上的血泪滋味。徐迅感同身受,对土地上的真相是通透的,所以他看到的不是植物的生物特征,而是人类之“饿”。

美国的阿尔多・李奥帕德有一部《沙郡年记》,用优雅的文字记述大地上的物事,被史家称之为经典。但那里的情感颇可疑,因为是一种有闲的雍容。徐迅对这种优雅是警惕的,他不背叛自己的良知,不做旁观者,而是把自己作为土地上的一棵植株,写深切之痛。所以,《沙郡年记》可作茶余饭后的文字清玩,而徐迅的《半堵墙》是反刍民族情感的生命书。

徐迅生在皖河边上,我则是京西土著,地域风俗是不同的。但是读他的文字,没有异域感觉,好像一对走散了的兄弟,千里之外也有相同的记忆。他的一篇《父亲不说话》读得我泪流满面。“父亲”去世之后,他说:

“在这之前父亲尽管沉默寡言,但我总是走在父亲那饱含深深期待与温暖的目光里,可如今竟连这样的目光也不会再有了――人生虽然不是表演,但实在需要一种真情的注视;现在陡然缺少了这种情感,我觉得我所干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本能地朝前走着,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鼓气:即便是一棵孤立无援的树,也要继续生长啊!”

徐迅说出了我积郁了多年想要说的话,他击中了我内心最薄弱的部位。

我父亲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作为山地人,他别无长物,是自虐一般耗损了自己的身体和心智,才把我成就为一个平地人。我因此就不敢懈怠,暗暗发誓,要用不凡的作为回报他。但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仅仅52岁的年龄就死了,死的时候,他的面相年轻得跟我不分上下。所以,当我有了官职和文名之后,我高兴不起来,每出一本新书,就在他的坟茔上,一页一页撕下来烧。火光中,总是出现他那张年轻的脸。这种阴影,是一直也抹不去的,现实中的我,便一边追逐着,一边心灰意懒。

有这种感情的人还有一个,即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巴金。

巴金的小说,包括他晚年的随笔,细细品味,都有很重的感伤和虚无色彩。长期以来,许多论者都认为那是缘于他早年所受的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无政府主义的影响,甚至还包括赫尔岑伤世情怀的熏染。读了《巴金的两个哥哥》,我方觉得,这些认识都是靠不住的。在这本书里,巴金说:“我的两个哥哥都是因为没钱而死去的,而现在我有了钱还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过好生活。”

这虽然是一句平易的话,却有催人泪下的血泪滋味。重新思考,不难发现,人的一生可以经历种种改变,有些因素是从来也改变不了的。其中,血缘、亲情关系,是最不易改变的,因为它是社会关系和人性的基础。一个人,无论如何漂泊、如何奔竞,他最后的回归之处,无非是故里和家庭。家庭是人心中的圣殿,血缘、亲情关系是人性最根本的牵制。一个再冥顽不灵的人,也知道要衣锦还乡,而不是锦衣夜行;一个再不慕虚荣的人,也会把荣誉的光环放大于家人之间。家人对一个人的价值认知,往往比社会对他的认可,还令他满足。所以,“光宗耀祖”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狭隘伦理,而是根本的、积极的人性驱动。

后来的巴金,虽然金钱、地位、名分等等,统统都有了,而且还都是大有;但是最能够欣赏,并与之分享的家人――他的两个敬爱的哥哥却都不在了,他的生命失去了价值认知坐标和根本性动力,所以他说:我也不想过好生活。

将心比心,我觉得巴金的感伤和虚无,不是什么主义的产物,而是生命化的东西。晚年的巴金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因为他不再看重自己的所得,心无羁系,便敢于自嘲,自审,自剖,随心所欲地说话――说真话。

在徐迅的《半堵墙》里,这种让人息息相通之处多矣!

我不禁想到,他的文字之所以让我一下子沉浸其中,盖因为他呈现出了土地上的“经典情感”,用生命的体验,给了我们亲吻土地的理由。

从这个意义上说,《半堵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乡土散文,而是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一部土地的心灵史。所以,它的文本价值和对中国散文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半堵墙》,徐迅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9月第一版,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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