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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与被遮蔽的江南

2008-03-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赵荔红 我有话说

我手上有黑陶的两本散文集,葵黄的《泥与焰》与湖蓝的《漆蓝书简》。黑陶说过,他作为一个江南生活的在场者和见证者,想要呈现被遮蔽的、逼近现实的,激烈而灵异、美丽而虚幻、黑暗而白亮、焦灼而质朴、受伤而生命汹涌的,充满感动而无限怅惘的多元江南。这两本书是他对时间的江南和空间的江南的二度书写,是双重奏

。事实上,黑陶的出生成长、读书生活,无时无刻都未离开过江南。他所认为的江南地域,并不局限于江、浙,却更接近于唐代的“江南道”,即,“南抵大臾,北际大江”(《宋史・地理志》),“西溯江汉上游,而东迄于海”(清《江南通志》);他所热衷书写的,不是金“币”辉煌的脂粉城市,而是江南广大的农村、乡镇。在狭而窄的小镇街道,在陈旧暗淡的客栈灯光下,他品尝着孤寂与自由、莫名的温情与感伤,将意念涂满每一片空白纸页。黑陶也的确抓取江南的人、物、村镇、草木、传奇来书写,但他文字抽象出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江南地域,而他的视线也触摸到更为宽广普遍的底层生活。

其实我更关注的,是在这些优秀的当代散文文本中,具有黑陶特色的汉语修辞,他的书写视角及叙述方式。

黑陶喜欢这句话:“写一本书,我认为是从词开始的。”他还说,面对“幽凉”汉语,“犹如面对:平原深处的清冽星空和纯洁如竹的美好女性,在南方运用汉语词汇,我总是心存着一份他人不知的,敬畏与羞涩”。(《词汇》)这样的敬畏与羞涩,使得他的散文,几乎惜墨如金。黑陶长时间静默地注视周遭事物,屏神静气地“格物”,从一个词出发,深深“内视”到事物的核心,用几个汉字,精确地摹写所格之物、所体之情。他写道,“稻草的火柔软无骨”,“像玻璃碎裂般发出清音的满天繁星”,四月的蜜蜂“肉肉的”,青蛙的歌唱“一颗颗堕落进清凉的河塘”,“南国的土地内部,麦子穿越整个国度的嫩雪根须的森林,触电般发痒”……

因为词语被密集地使用(词语构成的意象也被密集堆叠),读黑陶散文,有时会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具有黑陶特色的词语,似乎总有点拗口,仔细思量,却是精确地描摹了事物,比如幻稻(秋天的稻谷如火焰,农人抱起稻火在大地上移动,梦幻一般,如凡高的画),灼烫(词义互训,强化效果),霉黑的古老城镇(气味、氛围、光线、感觉都陈旧黯然,渐渐死去),幻白的湖(炫目的白,虚幻的感觉,如胶片曝光过度),蓝瘦的男子(穿蓝衣且瘦小,被摄下的第一感),等等。黑陶偏爱词语构成的强烈对比,他徘徊于寂寞黑影下,周身却流动着灼烫的男性固执(甚至刚愎)的血,巨大的喧响与孤独阴郁并行。浓重的词语构成色彩浓重的文章,并非新鲜活泼的浓烈色彩,而是厚重、紧张、激烈又沉郁的色调。看他写的:“在油菜和桑林起伏的五月大海之中,我们钻入这样一个低矮的古老空间:浓香、闷热、昏暗,到处都是黑油油的器具。”(《油坊》)读他的《四月之书》、《路途》,好似看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黑陶有时甚至陶醉于对汉语词汇的罗列、堆叠,“用去半盒的万金油。线团。缺齿的常州木发卡。夹子。纸质分币。针孔由于遇水而生出锈迹的缝衣针。往年的肥皂券。记录某次支出的一张纸片。短铅笔。已经遗忘的一封亲戚来信。吸铁石。皱巴巴的伤药膏。烟丝……”(《内部》)这些抽屉里杂乱的物事构成往昔的生活印痕,在似乎纯客观的罗列中,悄然完成对岁月的主观书写。不仅仅是为了书写,黑陶实在是津津有味地在游戏汉字的排列组合。他仔细品味咀嚼汉语留下的馨香,不厌其烦地罗列各种色彩、中药铺子的药材、杂货店的货物,迷恋汉字堆叠出的优雅体态,他们一个个被他指挥、调动,富有节奏,充满音乐感。在这样的堆叠中,完成了汉字形、音、义的完美谐和。

当然还有汉字无限延伸、生发联想的意义。黑陶说,读弘一“‘悲欣交集’,缓慢、用心的笔触,略微枯涩的墨痕,这四个汉字已经完全超越了形式,它是裸呈的弘一的生命;它所凝结的,是一个神性生命一生全部的秘密信息”。他从在破败砖墙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的两个汉字“茧行”,就能读到这个汉字所包含的所有一切与茧相关的往昔场景:“‘茧行’。被时间阴影所遮蔽的连片屋内的雪白颖光……白茧……圆圆的、温温的,堆积如丘如山,流泻时又如河如雪……千丝万缕……密集细致的热气……孩子嘴角的桑椹黑汁……船舱内钻出,顺河埠上来的木讷送茧人……雪白的光芒……想像的褐木柜台后整匹丝绸的柔软和冰凉,像一个落难的大家闺秀的漫长清寂生涯。”(《气息的后宅》)黑陶用自己的文字,实践了对汉语的敬重与热爱。

词。词语。词语的意象。词语的音节。从这些出发,黑陶展开他的散文写作。他从词语开始,从最微小物切入,尽可能地延展事物所承载的时间和空间。《内部》一文,读者的视角顺从作者的笔,蒙太奇一般,从转角木楼梯进入阁楼,阁楼的抽屉,抽屉里的杂乱的什物罗列,抽屉外部细节,阁楼的床,床的细部,器皿,等等,微小的细部带着发黄的过去,黯淡的逝去的时光,文章假若结束于此,就显得局促、逼仄了,黑陶结尾笔锋翻转,写道:“更大的内部。是烧制陶器的窑火。是涌动糯米的田野。是蓝印花布的天空。是叶脉般分叉且又贯穿的河流。是河流旁密集参差的民居。是民居内死去又复活的人们:在雪白的米粥旁啜饮,在漆黑的夜晚内睡眠。是他们的吴越。”先是由外入内,而后由内而外,从微小出发,拓展到开阔的时间和空间。

《泥与焰》充分展现了黑陶游刃有余的汉语修辞术,《漆蓝书简》则是进一步实践于各种散文文体的写作。当大家还在为大散文、新散文的文体争执时,黑陶以其实践,悄无声息地挑战于单一的散文文体。在他看来,散文是除了韵文外的一切汉语文章。散文的写作,并无固定的一招一式,最是灵活多变,也最难把握。《漆蓝书简》是黑陶以数年时间对所游历的五十多个江南乡镇的记载和呈现。他们并不一定以固有的、常识的、单一的“游记”面目出现,而是夹杂了多种叙述方式,将历史的、记忆的江南与现实的江南一道端了出来。

《漆蓝书简:书写被遮蔽的江南》,黑陶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22.00元

相关图书:

《泥与焰》,黑陶著,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11月第一版,2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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