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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外滩的不可能世界

2008-03-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又有可能进入中国拍摄照片,外滩再次被倒映在法国摄影家、日本摄影家、美国散文作家、意大利驻华记者和德国旅行者各种型号的单反镜头里,继而呈现在世界面前。他们在中国紧闭大门的几十年里,因为各种机遇来到中国,被准许照相,记录了那时重重迷雾中的中国人。那是些我在中国从未见到的照片,面对许多借阅记录为零的摄影集,我一次次突然堕入沧海桑田的中国岁月,看到那些生活的价值,和因为离开得太匆忙,而遗落在原地的理解的智慧。

我在美国找到了两本马克・锐波德(Marc Riboud)的中国摄影集。他是我最喜欢的摄影家,我乐于翻阅他的作品集,仔细地捕捉固定在照片中的细节。1957年的人们热衷戴白色大口罩,1965年政治学习会上躲在面部阴影里的伺机而动的小动物般的表情,1993年一间简陋的厨房里偏安于一隅的热气腾腾的汤锅。每次在他的照片上搜寻,我都能找到新的、与过去中国的连接,一种真切的连接,一些遍布在各个角落里的细节,如将一片苏打维生素投进水杯一样,激起心中奔腾的慈悲之情。而这原是哪怕有一丝猎奇的企图,都会霎时就破坏殆尽的感情。

他有一双即使在被传说化的古怪国度里也不会被迷惑的诚实和尖锐的眼睛。他第一次到中国,是1957年,然后是1965年、1979年和1993年。他一双德国人的眼睛,透过东方和西方,左派和右派,各种各样关于中国思想和见解的迷雾,捕捉到被形形色色的判断与幻想以及谎言再三打扮的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中国的生活里充满了政治符号,和戏曲化的对峙,有时连一个中国人都难以相信这样的生活中还能看到人性,他记录和保留了它们。

当我看着他镜头里的外滩,总是想起一篇并不出名的美国小说里的一段话,并深以为然。在几十年前出版的极易失真的中国摄影集里,他呈现出的日常生活中丰富的人性,总是让我感动。

西方世界与外滩久别重逢。它的容颜,如同埃舍尔画中的小人儿,在颠倒混杂的时空里,毫无影响地行走,交谈,或者沉思。作为与旧都市一脉尚存的连接,外滩的容颜让人诧异。它的街道,房子,堤岸,人的身影,到处就是对立与再生,匪夷所思的断裂与连接,迷宫式的无所不在的死路与出口,让人因为无法把握,而深深不安。

它仍旧是混乱而令人兴奋的,与哈瑞特・萨金特描写的30年代的外滩没有本质不同。它在茫然中独自前行。它如同一个梦游者,不设防的,随意的,一往无前地走向无从猜测的前方。它奇迹般地保留下自己丰富的矛盾性格和混杂的特色,即使经过了40年的禁锢,它还能在友谊商店外面的墙上画出一整幅“全世界劳动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宣传画,表达自己对不同人种混杂的强烈兴趣。

细细地打量那些在伦敦、巴黎、纽约、法兰克福、东京各地发表的照片,看路上车子的变化,行人走路或站立的姿势,江面上轮船的变化……堤岸上沉湎于情欲中的情侣们背影与衣着的变化,橱窗的变化,细细地打量,如打量一个人逐渐沉淀了阅历的眼神,往下撇的嘴角,面颊阴影里细小的皱纹,你一定能感觉到埃舍尔式的秩序的力量,那是天命般强大的力量。

看那张马克・锐波德1993年在外滩堤岸上拍摄的上海的良家妇女带着孩子散步的背影,她那骇人的、紧裹在双腿上闪闪发光的紧身裤上,是一件装有夸张的垫肩的针织外套,她矜持地穿着它,端着肩膀,握着晚会用的礼服包,郑重其事地走着。她的踏脚裤下,配了一双当年上海妇女热衷穿的高跟鞋。她外套上的图案是外滩的天际线,天空处织着浪漫的大星星,星空下,汇丰银行的圆顶在她的腰部隐约可见。

1993年春天,36年里四次来上海、拍摄中国影像的德国摄影家马克・锐波德最后一次来到上海,在外滩刚刚修好的堤岸上捕捉到了这个女人的背影,一个背影,糅合了自卑和自大,不肯安分守己却又四顾茫然,整个身体像雷达一样敏感地接收着任何外来的注意,又像雷达一样寂寞地张望,却不愿意像雷达那样不停地转动,而坚持着昂然而过的面子。她清高的样子与她身上骇人的闪光紧身裤,形成了富有象征意义的景象。那是1993年,上海终于等来了松绑的机遇,它像一只鸟,正在抖落翅膀上的风霜雨雪,准备起飞。

形势正渐渐放松,立了陈毅铜像的小广场成了跳交谊舞的好地方。人们自备了交谊舞音乐,邀请了舞伴。因为是室外,不能讲究舞场的礼仪,所以他们中许多人是穿运动鞋来跳交谊舞的。

有时他们看出来在一边的观光客有跃跃欲试的意思,就会主动邀请他们一起来跳舞。所以,看到来上海观光的外国老人在外滩与一个中国老人一起,合着《蓝色多瑙河》的节拍跳华尔兹,并不需要惊讶。

1991年,海外娱乐团第一次租下太平洋战争前夜沙逊爵士举办假面舞会的舞厅,举行通宵的化装舞会。次日清晨,他们中的一些人走出门去,加入到堤岸上的跳舞人群中去,接着跳舞。《金融时报》的记者发回伦敦编辑部的照片,就是浓妆艳抹参加完化装舞会的海外娱乐团成员,与外滩脸上遍布风霜的布衣老人,在陈毅像前相拥起舞。

那些在露天跳舞的人,你能看到他们脸上风吹日晒的痕迹。看到他们漫不经心地邀请舞伴,又带着不那么自然的表情,在舞曲结束时离开舞伴――他们会跳交谊舞,喜欢,需要,但对它的礼仪仍旧感到不自在,因为它太西化了。那就是1992年的外滩。

本文摘自《外滩:影像与传奇》,陈丹燕著,作家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定价:3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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