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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具只眼,透悟庄子

2008-04-02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寓真 我有话说

聂绀弩说:自古以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如实地注释庄子。

1965年12月20日聂绀弩在致高旅的信中写道:

我近阅漆园著作,读过十几家著批之类,除训诂派本只在卖弄其说文知识,原不求解文意者外,觉无一人真懂漆园者。

漆园即庄子。聂绀弩这句话,不知是否有一

些狂妄。但读了他关于庄子的论述,还真是不能不让人感叹:此公对庄子的理解,独一无二,绝不落前人窠臼。

1966年4月4日致高旅的信,再次语涉庄子:

近抄《庄子》,觉较杜诗更饶兴趣,且有前人所不知之见,颇发思绪……

如果说,聂绀弩的解读,是真正符合了庄子著书的原意的话,他便是从古至今真正读懂庄子的第一人了。

历代注释《庄子》的大家不胜枚举,而今讲解《庄子》的著作比比皆是,读了聂公的论述,才知道别家的讲解都是浮在表皮上,何曾深入其精髓、悟见其真谛呢?

庄子的学说,历来被归之于道家系统。一般认为,庄子的道家思想讲的是人生修身养心之道,是“无为”的出世哲学,是主张超脱尘世、乐天安命的一种文化思想。

聂绀弩却看出了庄子学说的背景,是一个存在残酷的阶级压迫的社会,因而,庄子学说从本质上说讲的是政治的道理,讲的是如何对抗统治者。《庄子》这部书的主要内容就是告诉人们对付统治和压迫的方法和策略。这就是聂绀弩的发现,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庄子作过这样的研究。

《逍遥游》是《庄子》第一篇,很多专家都说这是庄子写得最精彩的一篇佳作,注释尤详,然而那些解释却不能切中要害。南怀瑾讲《逍遥游》的篇幅达七八十页之多,他讲的几个重点是物化、人化、气化等等,又借用佛学的观念,讲来讲去就是说人生要“真解脱”。聂绀弩不那么讲,他一语道破,逍遥游就是要求自由,要求打破枷锁,那种逍遥境界就是被统治者的愿望。

《养生主》一篇,注释家都认为是讲养生的道理、修炼的方法,聂绀弩却认为那是告诉被统治者:要保存生命!在那种残酷制度统治之下,生存也不容易啊,所以要善待自己。

《应帝王》的意思,过去都是解释为“应为帝王”,以为庄子是讲他的政治理想、帝王之道。南怀瑾说:“帝王代表了治世的圣人,这是中国旧文化,上古最古老的观念,认为足以领导国家天下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只有有道之士才可以入世应世,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这与佛家有一个思想是相同的。”聂绀弩的解释与他们截然相反。聂绀弩认为,庄子眼里根本看不起什么帝王,连尧舜这些圣人他都反对,根本不承认什么“有道之士”,说“应帝王”是适应帝王,或是伺候帝王,都不对,庄子讲的是应付统治者的方法。巫师看壶子面相那个故事,有人认为是国王的英明,有人认为是修道的境界,聂绀弩却说那是庄子对统治者的诡诈多变的本性的刻画。

聂绀弩是何等独具只眼,他对庄子的研究与众家不同之处在于:其一,以阶级分析的方法,确认庄子是站在被统治者一边的。聂绀弩认为《庄子》这本书“在社会进步时期,他是一本反动的书;在社会反动时期,他是一本进步的书”。这是聂绀弩的阶级分析的辩证法。用这样一种方法去研究庄子,完全打破了自古以来把庄子作为道家研究的那种定局,就可以看到庄子学说中充满了政治智慧和政治谋略,而绝不只是修身养性的人生哲学,更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宗道旨。其二,以亲身的经历,感受庄子思想的深邃。聂绀弩研究庄子,始于他从北大荒返京之后。戴上“右派”帽子和发配北大荒劳动,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记,促成了他的思想和写作的重要转捩。所以他才理解了庄子为什么谈那些无边无际的问题,讲那种渺渺茫茫的道理,才理解了庄子为什么厌恶劳动,为什么羡慕残肢断足、不用劳动的人,为什么要描写那种故意消磨时间而不求效率的劳动。其三,以庄子为现实的镜子,直面时弊。他对庄子的研究是紧紧与对时事的忧虑和思考联系在一起的。其四,从劳动人民的立场,鉴取庄子的精华。聂绀弩出身于城市平民家庭,在诗歌的态度上他偏爱杜甫而贬抑李白,显示了很强的平民意识。聂绀弩认为,庄子学说中有自相矛盾的东西,凡写劳动人民的是其精华部分,凡反映统治阶级思想的是其糟粕部分。这就是他研究庄子的鲜明的立场和观点。

以上几点,大概是从古至今所有研究庄子的人都做不到的。聂绀弩对庄子的理解是他人都未曾达到的境界。

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夕,北京抓备战抓得很紧,各单位都在挖防空洞。一次友人见面问聂绀弩:“庄子搞得怎样了?”他说:“备战!谈什么庄子!”但立刻又转口道:“现在正在把先秦诸子通通涉猎一下,把当时各家的主要思想弄清楚之后,回过头来再搞庄子,这样就可以搞得深些。”友人开玩笑说:“打起仗来你就背着庄子、老子、列子走吧!”可知他对研究庄子确是很耽迷的。

聂绀弩积年专事古典文学研究,成就斐然,尤其于《水浒》《红楼》《聊斋》等古典小说多有深鉴,均见专著出版。1957年反右使他中道受挫,他清楚地看到一种极端思潮已不容有学说研究的自由,所以后来就只是写旧体诗,不再有其它著述。他虽然耽研庄子,并为此通涉先秦百家,但他的论述却只停留在口头言谈上。同他对国内外社会政治时事大发议论一样,经常因读《庄》所感而开怀畅谈,却没有留下任何论著文字。

由于时代的氛围的限制,聂绀弩没有写成一部评释庄子的著作,这当然是一大遗憾。然而,也正是由于时代的压迫的痛感,才使得他研究庄子至于那样深耽和透悟,这又是一种幸运。今天的学者们可以充分地开展学说研究了,评论庄子的宏篇巨著屡有问世,然而,对庄子的理解也就愈来愈肤浅了,与庄子的卓绝的精魂也就距离愈来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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