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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上帝的“教父”

2008-04-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沈大力 我有话说

今年2月18日,我正在巴黎寓所翻看新文论家托多洛夫和法兰西学院院士弗玛罗里批评新小说的文章,忽听电视宣布新小说的教皇阿兰・罗伯-格里耶驾崩,立时想起跟逝者有过的接触。在我认识的法国当代作家中,罗伯

-格里耶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物。头一次见面,他就对我坦言:“我是以丑闻出名的。”他谈起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弑君者》在伽里玛尔出版社遭拒后仍笔耕不辍,但多年收到的都是退稿。一次,他跟阿兰・雷斯奈在波希米亚一座古堡里论制了一部影片,因无人理睬,一气之下将拷贝扔进了垃圾箱。这时,一位客人来访,问及他有何近作,他苦笑着指了指垃圾箱。没想到那人竟将正片从垃圾里掏出拿去放映,立马产生轰动效应。观众无不申斥,都认为那片子糟透了。“恶名一经传扬,好奇者都想看看此片究竟糟到什么程度,接着演了一场又一场。”罗伯-格里耶自嘲地说,“场场骂声不绝,结果反在威尼斯电影节获了‘金狮奖’,哈哈!”这部片子就是现今中国影视界称道的经典《去岁,在玛里安巴德堡》,凡内行人都得说自己看到了教皇的新衣,哪知作者有骨气,到死也没屈尊去穿那套法兰西学院的绿色院士服。

罗伯-格里耶的死讯,法国媒体迅速报导,但与差不多同期去逝的老牌男歌星亨利・萨尔瓦多比较起来,反应要冷漠得多。他在冈城的葬仪也相当惨澹,没有任何一位文坛名士和出版家肯出席,甚至不见法兰西学院同僚们的形影,后者似乎还为摆脱了一个捣乱分子而感到万般庆幸。总之,那确是墓地应有的气氛:十分悲哀。相反,报界对他的非议却连篇累牍。著名批评家阿迈特在《方位》杂志撰文,称他一生的文学革命是“从理论上,将丑闻进行到底”,“最终却被《橡皮》给擦掉了”。这位评论者说道:“为了写作,他只需要一个打火机。一把咖啡壶。一辆火车。一位姑娘扮的角色。这个享乐主义者不折不扣地体味了世界透明的表面。””他显示的是一个消费社会淫逸的现实。国民在咖啡店,连锁旅馆私海滩上沉溺于犬马声色。”“84岁上,他再爆丑闻,于2007年11月推出了用玻璃纸包严的小说《情感浪漫》。照阿迈特看来,罗伯-格里耶的写作一味追逐色情,充塞施虐淫场面,乃至跌进了恋童癖的怪圈,既无厚度,亦无深度,好像患了精神分裂症,荒唐得令卡夫卡困惑。

2月23日,《费加罗杂志》的一篇评论题为《罗伯-格里耶被擦去了》,跟阿迈特一样,也用了“橡皮”修辞格,颇具讽刺意味,文中写道:“遮妒帘(LaJalousie)的作者最善于为自己做广告。他深谙两个重要窍门。其一,要挂钩大学,得到学者们赏识;其二,绝对必要无穷尽地惹起评议、辩论和笔战。这样,数以千计的文章、论文、刊物、报告会和研讨会等就使新小说成了一种智力赌注,远远越出了法国国界。无疑,罗伯-格里耶是在美国最知名的法国当代作家。60年代,他曾在大洋彼岸施展了自我推销术。直到85岁,他也没有消停过,去年又发表了一部性虐待色狂极浓的胡扯长篇小说,再度让人谈论起他这个不甘寂寞的梅菲斯托。……造出文学恐龙效应。”对此,我也有所感触,觉得罗伯-格里耶性格坦率,但放浪形骸。譬如,他到北京外国语学院做报告时,开场白为:“我是全世界最著名的法国作家。”然而,他的报告并没涉及文学,而津津乐道性自由,让中国年轻学生见识了一位法国新小说家的性浪漫。其实,据他妻子卡特丽娜披露,此君本是性无能,当众大谈房事,不过是妄博虚荣。他本人就曾宣称,倘若不描写性幻想,自己即使不变成罪犯,至少也会性越轨。只不过,由于他在文坛上取得了显赫地位,可以免受道德处罚罢了。

《世界报》发表文章,回顾罗伯-格里耶拍的一系列影片,题为《电影――色情理念的实验室》,其中显示了作者的性取向:”在不择手段的层层结构里,人们可以发现罗氏的嗜好:镜子迷宫。被肆意禁闭,捆绑和鞭苔的裸女。性奴隶神话主义。描写诱拐、后宫情景的淫邪故事,性虐待狂游戏,患阳痿症者的性谵妄,以及乱伦欲望等等,不一而足。”这一切,我在巴黎圣米歇尔广场附近一家书店里看到奥利维・高尔贝和艾玛努埃尔・朗贝尔合编的《阿兰・罗伯-格里耶电影艺术创作集》,见其中一部部片子的图景,确实与一般黄色录相无异,简直不堪入目。这毕竟是罗伯-格里耶最终的艺术归宿。难怪人说罗氏从叙事滑向了性解放,戏称他为“性欲向导”。从文苑里的椰子树上,他摇下了诱人的果实,但频遭女权主义者抗议,还在意大利屡屡被查禁。

罗伯-格里耶于1963年发表了关于新小说的宣言,阐述了他反巴尔扎克文学模式的一套理论,并竭力付诸实践,到70年代召开“塞里齐研讨会”,纠集了一帮“新小说家”。但是,这一新流派最后走进了死胡同,随着其主帅的谢世而寿终正寝。文论家迪迪耶・雅各布在《新观察家》撰文,为其盖棺论定。雅各布指出:“在美国大学里,罗伯-格里耶被尊为西方文学传人,但在法国却成了众矢之的。年年岁岁,他在革新路上举步维艰,发表的作品甚至重复着被自己指责过的那种格调,故而更容易被推倒。创作上,克洛德・西蒙的作品直到最后一刻还有所增色,但他则不同,没能与时俱进。事实上,他还企图与自己的后卫队争论,但一些斗士们早就一个个离弃了新小说的前线。何况,他本人还真的笃信自己那一套吗?他虽然刚刚死去,但安魂弥撒早先就已经做过多时了。纳塔丽・萨罗特曾将“新小说”派描绘成一个“歹徒群众”,米歇尔・布托齿于与之为伍,早就另辟蹊径了。现在这个集团的首脑归天,总算可以了结此案了。”

其实,罗伯-格里耶在上个世纪60年代向传统文学宣战,扬言要取代马尔扎克,与现实主义彻底决裂,当时就受到老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贬斥。到上世纪80年代,他自己江郎才尽,实际上皈依了现实主义,在所谓“幻影自传”里徘徊不前,到了灵感枯竭的尽头,虽依旧玩世不恭,但已不似原先那般心比天高,哀叹自己成了“一头尚示制成标本的恐龙”。前年,我最后一次遇到他时,大概就是处于此种心态。

“我爱生恶死,爱猫恶犬。我爱漂亮的小姑娘,不大喜欢小男孩儿。我不愿听新闻界的瞎话,不信任精神病科医生。我很喜欢逗弄人,但忌讳别人烦我。”

这是罗伯-格里耶在罗兰・巴特忌辰朗读的祭文,今朝成了一小股亲朋在他墓前念的悼辞,像死者的人格一样诡异。最后尚需提及的是,此翁不愿在他的新小说里描绘人物,但对他本人这个自己一生精心塑造的人物,即无神论的“新小说教父”却十分珍视,自傲自恋,生前就授命其遗嘱执行人奥利维・高尔贝编写他的传记。为此,他向高氏移交了317箱档案资料,连一个有关他生平的小纸片都显得那么重要,不可缺失,以便能够名垂千古。他抱负远大,可见一斑,让人为之叹惋。

人们记得他生前的一句话:“吾侪一向谈的,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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