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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经济因素及创作方式选择

2008-04-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杨建民 我有话说

1956年8月刘绍棠与挚友《新港》主编鲍昌在北戴河

巴金不是解放之后“惟一”不拿工资的职业作家

巴金先生逝世之时,先后有数家媒体提到,巴金是

解放之后惟一不拿工资的职业作家,完全靠自己稿费版税生活。其实1949年后,还有一部分试图以文为生的人,不过大都不能成功。这些人,一部分后来进入体制内,成了拿工资的作家或其他职业者,一部分未进入体制者,大都从事了其他行当,不然就难以维持生计。既在体制内,后来又完全以稿费版税收入当专业作家的,至少还有一位,他就是刘绍棠。

刘绍棠很小就参加了工作,可因年龄小,后来又先后进入中学、北京大学等校学习。在此期间,他就开始在多家报刊发表作品,并产生一定影响。从北京大学退学后,又一边工作一边写作。1956年3月,20岁的刘绍棠经秦兆阳和康濯两位作家介绍,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了当时年龄最小的会员。成为中国作协会员的第二个月,由于刘绍棠申请,团中央批准他从事专业创作。从此,他就成了不拿工资,全靠稿费收入生活的专业作家。

全靠稿费收入生活,在今天来看也是非常不易之事,可刘绍棠当时才仅20岁,他为何就有胆量抛开稳定工资,成为专业作家呢?这个决定冒失吗?这,也许要从他当时的稿费版税收入情况,才能看得比较清楚。

刘绍棠相当早慧。他在报纸上发表作品,是在初中阶段,其时年龄不过十三、四岁。就按他自己较为严格地说法:“我从13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小小说,那时候叫生活小故事。发表了十几篇生活小故事以后,进入14岁的下半年,我才开始发表几千字的短篇小说,《蔡桂枝》便是第一篇,因此,它可以算是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蔡桂枝》发表之时,刘绍棠也不过15岁。当年(1951年)他又发表短篇小说十余篇,在社会上产生了一定影响。

这个年龄段刘绍棠的稿费收入,不能确知。因为当时社会还处在供给制、大包干和薪金制的交替阶段,刘绍棠的作品还有限,稿酬不会很多。可是,还是可以通过一些相关资料,来简单进行一点推测。

另一位颇有才气的作家从维熙,在一篇回忆文章里,提到自己在1951年初,写出一篇小小说《共同的仇恨》,参加了由《光明日报》举办的全国大、中学生征文。发表获奖后,报社付给90个折实单位的稿费(当时是以小米斤价为折实单位)。这就是说,这些稿费可以买90斤小米了。另据一资料记载,在当时实行供给制情况下,一般工作人员每月发的生活津贴是相当于45斤小米价费。那么,从维熙的小小说稿费就相当于一般人两个月的生活津贴。再一则资料来自刘绍棠。他在1951年8月时,将一篇名为《完秋》的短篇小说寄给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孙犁先生。作品发表后,收到编辑部寄来的稿费26万元(新币26元)。当时一般人生活费约需12元左右,这笔收入,大约可以支付两个多月的生活费。照此推去,一年发表十来个短篇小说的刘绍棠,在此时(15岁)不仅可以供自己生活,还可以略有盈余贴补家用(事实是,刘绍棠此时便开始用稿费收入供妹妹读书)。

到了薪金制时期,小说的稿酬大致在每千字15―20元之间。这是在报刊单篇发表。(据王蒙的回忆文章,他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发表,收到的稿费有600多元。在当时,是引人震惊的收入)刘绍棠有大量中、短篇小说发表,收入肯定较为丰厚。这还不算,出版成册时,还有出书稿酬。当时的出书付酬方式,学习苏联,即定额叠加,比较特别。例如,先按千字若干元计算,另考虑印数情况,予以累加。即三万册算一个定额,每增加一个定额,便增加一倍稿酬。倘印数量大,收入便相当可观了。

这里可以拿刘绍棠第一本书出版作例子来实际说明一下。1953年,17岁的刘绍棠出版了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全书第一版收有《红花》、《摆渡口》、《青枝绿叶》、《大青骡子》四篇,(第二版后增加了《修水库》一篇。全部作品发表于1952年,其中两篇写于1951年,作者当时15岁)计四万多字。当时每千字付给刘绍棠的印数稿酬为15元,计算下来,第一笔稿酬收入为627元。这在当时的中小城市,是一个中等收入干部几乎一年的收入总和。这还不是全部,该书后来出了四版,累计印了六万三千册。算下来,达到三个定额,稿酬就由千字15元涨了三倍,成了45元。结果,这本只有四万余字的小说集,出书稿酬就达到1800元以上,是一个中等收入干部将近三年的工资收入。

1954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又为刘绍棠出版了第二个小说集《山楂树的歌声》。此书计六万余字,每千字15元稿酬。共印了4万多册,达到两个定额,稿酬便翻了一倍,成了千字30元。算下来,该书出版收入又在两千元左右。

1955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又为刘绍棠出版了中篇小说《运河的桨声》。该书是其早期代表作之一,计十万四千字。这时期,由于刘绍棠的名声,基本稿酬便有了提高,每千字达到18元。此书共印了六万八千册,达到三个定额,每千字稿酬便翻了三倍,成了54元。仅此一本书,收入便达到五千六百多元。是一个一般干部7―8年的总收入,是略低收入者十年的收入。

1956年初,刘绍棠又在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篇小说《夏天》。该书11万字,千字基本稿酬18元。可这个中篇累计印了十万册,达到了四个定额,每千字稿酬也随之翻了四倍,成了72元。算下来,收入高达八千元左右。这就相当于当时一般干部十年工资总和。中国数十年间,工资均属微调。有些人从1952年定级到1976年“文革”结束,几乎没有动过。当时获得调整的一级工资,大抵也就几元,高一点的不过十数元。从这个比较来看刘绍棠当时的稿酬收入,说相当丰厚也不是夸张。

不说报刊发表稿酬,仅从刘绍棠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前出版的四本书收入看,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八千元。这是当时一般干部20多年的工资总和(当时除去工资,绝大多数人完全没有其他收入)。除去这样一笔巨款,刘绍棠还只有20岁,写作势头极其旺盛。倘正常发展下去,不被意外中断,他完全可以凭稿酬收入,进入中国最富有者的行列。就算没有之后收入,仅此一笔,也能较为充分保证数十年衣食无虞。因为刘绍棠当时还有这样一种算法:

这笔钱存入银行,(当时年利率11%)每年利息为两千元左右,平均下来,每月收入160元,这是当时一位高级干部(行政12级)的收入。用这笔钱,已足够一个家庭正常开支。在刘绍棠,就可以完全不考虑经济情况地从事专业写作了。

“丰衣足食”后潜心创作

刘绍棠努力想成为专业作家,应该与他当时创作欲望强烈,而一般的事务性工作,又容易占用他可以投入写作的时间有关。为此,刘绍棠此前就有过从北京大学退学的惊人之举。眼下扬帆顺风,正可大干一场。没有了经济方面的后顾之忧,做一个靠稿费生活的专业作家,就成了一桩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除此之外,一个外国作家的成就和经历,也深深影响了刘绍棠。刘绍棠一生最为佩服的作家,是苏联的萧洛霍夫。对萧的名著《静静的顿河》,刘绍棠“佩服得五体投地”。萧洛霍夫是一个专门以写家乡顿河地区人民生活为主的作家。这片土地,萧洛霍夫熟悉它,热爱它,写作它……正因为此,成就了自己的生命和艺术事业。刘绍棠很小就喜欢这部著述,由此影响,他常常想如萧洛霍夫那样,成为一个专意写作自己故乡人民生活的作家。

萧洛霍夫的生活和写作经历,成了刘绍棠想回到自己故乡,致力自己故乡写作的榜样。可是,刘绍棠这样做,同时有自己对当时和未来创作发展的独立思考。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他这样说:“我成名很早,当我已被承认为新中国橱窗里的一个小小展品时,跟我同辈而又比我年龄大的青年作家破土而出,蜂拥而上。我是写农村题材的,其中几位写农村题材的青年作家,见识比我广,阅历比我深,生活积累比我厚,我是写不过他们的;何况还有众多的写农村题材的前辈作家,更是我所望尘莫及。我的存在发生了危机,急中生智便从萧洛霍夫的作品中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欲进而退,以守为攻,专写乡土和乡亲,便可以在局部上取得最大优势,而在文坛割据一席之地。”由此看来,萧洛霍夫这位伟大的“顿河之子”,影响和决定了刘绍棠成为中国文坛上“大运河之子”的创作基本走向。

刘绍棠是1956年4月由团中央批准成为专业作家的。此前,他的稿费收入情况,已大致如前介绍。就在这一年,除去虽在当年出版,但却是成为专业作家之前的《夏天》,刘绍棠还在当年7月,由通俗读物出版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集《中秋节》;9月,少儿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小册子《瓜棚记》。据刘绍棠自述,当年书的出版收入高达六千多元。少儿出版社出的《瓜棚记》,收入尤其可观。这本书,仅一万来字,但印数奇高,是十七万册。按定额算下来,达到了六个,千字基本稿酬18元,乘以6,千字稿酬竟成了108元。在当时,这真是个破天荒的数字。

成了专业作家后,刘绍棠立即回到家乡,在大运河边挂职,担任一个乡和大社党委副书记,此后到1957年8月划成右派的这段时间,刘绍棠集中精力写作出一部长篇小说《金色的运河》。这部书用了八个多月时间完成,50余万字。这部小说虽然以农村合作化过程为主旋律,但由于作者情之所钟,仍精彩、鲜明地写出了自己家乡运河边上的风土人情,特色颇为明显。当时读过的人称许其有《静静的顿河》的风采和气魄。

这部长篇小说,仍为最早给刘绍棠出集子的上海新文艺出版社获得。为了更好销售,出版社甚至在《人民日报》上登出广告,该书定于1957年10月1日国庆节时面世;北京当时最大书店―――王府井新华书店,也用红字写出预告。根据出版社给刘绍棠的函中告知,这部书准备印刷十万册,其中五千册精装本。稿费算下来,是三万五千多元。有了这笔巨款,刘绍棠就完全没有了经济上的后顾之忧。他打算用这笔稿酬,花五千元在自己出生的小村子里,盖一座四合院,过萧洛霍夫式的田园生活。争取10年之后,拿出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因为即使十年间不发表和出版任何作品,仅靠这些积存稿费收入,他们全家也可以“丰衣足食”。

刘绍棠当时的这些稿费收入,究竟是个什么概念?除去我们前面以干部的薪金作比较,还有一些数字可以显示。当时的米价是每斤1角3分多,面粉每斤1角6分,猪肉价每斤6角左右,羊肉价每斤4角左右,鸡蛋6―7角钱一斤……这是生活必需用度(并且多年大致维持在这样价位),还有固定资产价格。1957年夏天,刘绍棠在北京府右街光明胡同,买得一座三合院。其中住房五间,厨房一间,厕所一间,柴房一间,院子里还有五棵枣树,五棵槐树,花了两千元。(后来卖家提出还需卖出一幅古画,作价500元,刘绍棠买下了。可这幅画后来卖到文物收购的地方,只卖得5元钱)总体花下来,是两千五百元。以这样的生活消费情况与前举刘绍棠的稿酬收入相较,他急于摆脱事务性干扰,只希图回到运河边老家住下来,当个专业作家的心情,就非常容易理解。

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当年批判刘绍棠时,给他安了一个罪名:“为三万元而奋斗”。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原来,这是刘绍棠当年与一位文友谈话时表露出的一个观点。当时,刘绍棠深感一边写作,还需一边考虑饭碗子,使得心神很不安宁。他在与文友从维熙一次谈话时便说:如果有了三万元的存款当后盾,利息足够吃饭穿衣,心就能踏实下来,有条件去长期深入生活了。不然,心里总有后顾之忧,影响写作的精雕细刻。这话一可以表现经济确实会影响作家写作,再透露出三万元是一笔大到利息就可以养家糊口的款项。

错失的“三万元”及其他

可惜的是,刘绍棠的这部长篇小说《金色的运河》虽已排好了版,登出了发行广告,终于因作者定成“右派”而未能问世。这几乎到手的三万五千元稿酬泡了汤。该书的手稿被装在一个近乎棺材形状的木匣子里,由印刷厂退了回来。手稿上,沾满了排字工人的手印和排字房留下的油污。悲忿的刘绍棠将此木匣,装上手稿埋在院子的一株枣树下。对于一个作家,这打击既是经济的,更严重的是心灵上的。从此,这部可能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一笔,可能影响许多人心灵的作品,便永远消失了。

1962年,刘绍棠头上“右派”的帽子被摘下,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次捷足先登,派了一位老编辑到刘绍棠家索取这部书稿。兴冲冲的刘绍棠拎着铁锹,与老编辑一起到院子里去挖装稿子的木匣。可惜,木匣完全朽腐,书稿成了一堆烂泥。此时的刘绍棠,真正欲哭无泪。

尽管损失了这部书稿,损失了几乎到手的三万五千元稿酬,刘绍棠在20岁之前收入的两万元左右的存款,仍然支持了他二十多年的生活。(鉴于“右派”身份,他几乎不能发表作品,虽然他还努力写出有数部长篇小说)由于利息连年下降,“文革”之前,利息降到了3.6%。这样一来,仅靠利息便不能维持生计,就得动用一部分本金。这样十数年下来,到1979年刘绍棠错划“右派”问题得以解决时,他银行存款还剩有两千三百多元。由此,我们能够掂出当时两万元的实际价值。

刘绍棠要求成为作业专家之后不久,就被打成“右派”。当了专业作家的一年多时间,他主要就写了这部《金色的运河》。由于该书并未出版,所以,刘绍棠此后几十年的生计,全靠了当专业作家之前的稿酬收入。由此推想,倘若不出现意外,刘绍棠按自己的路子走下去,他一定会潜心下来,完成他写家乡的多卷长篇小说心愿,新中国的文坛,也许会有多部更出色的作品增添彩色。历史无法假设,尽管我们想来这中间有多大的缺憾。从另一方面看,刘绍棠当时主动从北京大学退学,申请当专业作家,除去万分喜爱写作的个人兴趣,经济的丰厚收益也给了他敢于这样做的极强信心、胆气。从这个角度说,即使刘绍棠真说过“为三万元而奋斗”,也是完全可以接受和理解的。作家看重的是经济有保障后,心灵的自由,写作的自由,这一点在今天看更无可厚非。可惜这一切,却被当时极端的时风扼杀,无论心灵、精神、还有经济……

过去我们在学习政治经济学时,常常高谈什么“经济是基础”的观点,但分析问题时却往往忽略或根本不考虑这方面因素。以前我们研究文化人,多从其思想、政治境遇等方面去考虑,极少注意其经济收入状况,或几乎绝少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他的生活选择及作为走向。从刘绍棠自觉成为专业作家一事,联系其当时写作收入状况,可知他的这种选择确实与经济收入(实际以及预期收入)有密切关系。从当时以及后来的情况看,如刘绍棠这样稿费收入的,是很少的,属个案。但他的事实存在,亦为我们研究一般认为与金钱联系较少的文化人,探讨他们的思想及行为,提供了新的思路。这一点,通过刘绍棠的稿酬收入个案,极强地突现了出来。这或许是我们关注其行为与收入关系之余应有的收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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