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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快乐的经济

2008-07-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郑也夫 我有话说

收入与快乐没有密切的关联。其一在于快乐与社会地位关系大,与个人绝对收入关系小。其二,收入常常是做不愉快事情的报酬,收入高意味着做不愉快的事情多。

《无快乐的经济》,[美]提勃尔・西托夫斯基著,高永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49.80元

自工业革命以来,消费日益从王谢堂前飞落寻常百姓家,从少数人的贵族把戏演绎成浩荡的大众行为。此风已久,于今为烈。它超越了国家、民族、阶级、意识形态,席卷了男女老少,几乎成为今日世界中无出其右的最大运动。与之伴随着,一部关于消费的学术史如涓涓细流,缓缓流淌。回首已是百年身。

这部逾百年的学术历史中的先驱者非凡勃伦与齐美尔莫属。今日重读,会觉凡勃伦《有闲阶级论》(1899)中的思想难称丰富。但是他毕竟提出了一支重要的思想和几个关键词。他说,有了财富大都要显摆,就是让别人知道,手段之一是“有闲”,即不劳动,之二是“炫耀性消费”(conspicuous leasure,中译本译为“明显消费”),且前一手段日益向后一手段转移。这些贡献结结实实地确立了他在消费研究中的教父地位。

五年之后,齐美尔的“论时尚”(1904)问世。齐美尔的学术地位不是凡勃伦能比肩的,现代社会学中的多数理论流派都是齐美尔开启先河:冲突论,交换论,符号互动论,信任研究。齐美尔以其天才的洞见、细腻的刀法,解析时尚。他说,本性驱使人们既追求个性,又追求共性。没有前者无趣味可言,个性过度又觉压力太大。时尚正好满足这种心理需求,它体现了个性,又有少数同好陪伴。时尚的生灭过程是:从小到大,膨胀后破灭,因为太普及就不成其为时尚。此一时尚破灭,彼一时尚就将产生,因为人们需要。现代社会中时尚的更替越来越快,时尚是消费最大的机制之一,它集中地体现了商人与消费者的“合谋”。

凡勃伦和齐美尔之后,足足迈过了一个甲子,才出现了两位消费研究的继往开来者,法国人布希亚和匈牙利裔美国人西托夫斯基。

布西亚(也有译为波德里亚)是阅读消费不可绕过的一位人物。就是最不理解他的人也要承认他的才华,就是最欣赏他的人也不敢说能读懂他的每一章句。他的著作译成中文的大约有四部。我觉得他的最大贡献是那个关键词,即他的书名《拟仿物与拟象》,所统摄的思想:当代人生活在拟象之中,虚拟之中。

西托夫斯基的名气没有布希亚高。但是我以为,历史将证明,他是我们时代的思想家,是当代消费研究的第一人。读布希亚的东西,你觉得自己总在云里雾里。而西托夫斯基的每一句话都是清晰的,然而跟随他你仿佛听到空谷足音,俯首足下你会看到他引领你跨出的每一脚步下面都有牢固的理性基石。我以为,思想家有两种,一种是率先提出了一个大思想,比如剩余价值,比如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另一种则在似乎并不宏大的表述中展示了一番又一番精彩的、出人意表的小道理。前者高屋建瓴,一俊遮百丑。后者却更有思想家的味道。因为我总以为,有卓越的思想能力方为思想家,如是他们就应该时时处处显示他们思维上的卓尔不群。西托夫斯基正是这种角色。读他的作品是智力生活中的一种享受。

我应该算是中国读书界最早接触西托夫斯基著作的读者之一。不仅读过《无快乐的经济》(1976),做了上万字的笔记;还读过他的另一部关于消费的著作 Human Desire and Economic Satisfaction(1986)。西托夫斯基是对我思考消费影响最大的人,他的思想在拙作《后物欲时代的来临》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无快乐的经济》一书包含无穷多的睿智妙想。人要满足自己本能上的两种追求:舒适与刺激。后者帮助我们保持精神系统的“觉醒度”,觉醒度太高了(受到过强的刺激)受不了,太低了觉得“无聊”。“最优的水准不是一个定量,而要在兴奋与松弛间调整。”温饱的广泛解决,使得无聊成为普遍性的问题。“无聊不会为劳作的人带来问题,它只给有闲者惹出麻烦。”无聊要寻找发泄渠道。渠道不外两个。“暴力似乎是发泄精力的本能的出口。古人的决斗、角力、谋杀、阴谋、战争、侵略,都兼备这种意味。除了赌博、女人,少一些残酷的活动对有闲的强人刺激不够。文明提供了派遣无聊的另一途径。文明创造了非暴力和劳作的刺激行为,开发出从事这些活动的技巧。最刺激的良性活动要求最高的技巧,不幸最渴望强刺激的人大多不能和不愿学习这些技巧。无聊是像饥饿一样的有力的驱动力,造成了一种生理上的解脱它的需求。”快乐可以通过自足(独处)、相互刺激(聊天、游戏)、外部性、非市场服务、工作中的乐趣、市场中的商品和服务,六种手段来满足。“经济对人类幸福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但缺乏的是理解经济在人类满足的整体框架中的位置,理解幸福的其他来源。”收入与快乐没有密切的关联。其一在于快乐与社会地位关系大,与个人绝对收入关系小。其二,收入常常是做不愉快事情的报酬,收入高意味着做不愉快的事情多。欧洲有更深厚的文化传统,更重视美食、度假、咖啡馆中的交流,等等。而美国是清教徒的传统占据上风,注重工作,轻视生活的乐趣和技巧。缺乏了这些技巧,就会寻找低级的刺激。应该提倡通才教育,而不是技术教育,前者包含了如何生活。无疑,《无快乐的经济》中异常丰富的思想是以上简述无法概括的。

《人的欲望与经济满足》与《无快乐的经济》出版时间的跨度为12年,西托夫斯基前书中的一些飘忽的想法在后书中澄清和凝固,成为概念乃至关键词。比如,他将消费者需求和满足的来源分为三个范畴:个人舒适,社会舒适,刺激。这无疑是其思想体系上的进展。西托夫斯基在这部书中,明确地提出犯罪的动力之一是找刺激,不然为什么美国最富裕,犯罪却最多。“人对刺激的需求是有限的,增加了这一种就减少了那一种。长远地看,艺术是很好的刺激替代。不要技巧的刺激往往外部伤害性大,没有技巧者也往往寻找伤害性更大的刺激。教育不能改变人的本能,但可以为本能提供新的满足渠道。”西托夫斯基在这部书中,怀疑资本主义能否持久存在。其论据是资本主义以往的成功秘密是其制度富有弹性。其一是个人(无论是生产者还是消费者)经济上的弹性。其二是整体系统调整其对个体的依赖,增加对适应者的依赖,适应变迁的环境。两种弹性都来自市场中的价格信号:借此不断将经济重心转向适应者,离开不适者。但是个人财富普遍增长后,这种弹性有降低的趋势,比如,富裕的消费者宁愿为虚荣承担很高的个人成本,再比如,宁愿失业也不做下贱的工作的人已经不在少数。这些都将导致系统弹性的减弱。西托夫斯基这部书第14章的题目是“如何将快乐引进经济学”。今天,快乐经济学已经成为经济学中最具潜力的组成部分,而西托夫斯基无疑是这一研究的开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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