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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枝繁叶茂的文学“女主人”

2008-08-0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本报记者丁杨 我有话说

摄影/丁杨

聂华苓

  1925年生于湖北,1949年定居台湾并开始发表作品,1964年赴美。

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翡翠猫》、《台湾轶事》,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散文集《鹿园情事》、《三生三世》等二十余本。其中《桑青与桃红》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并获“美国书卷奖”。

1967年与美国著名诗人保罗・安格尔(PaulEngle)共同创办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前往爱荷华写作、交流,来自内地、台湾和香港等地的华人作家成为国际写作计划的重要邀请者。

采访手记

去见聂华苓女士之前,已细读过她的新书《三生影像》(三联书店2008年6月出版)。书中文字与照片将她大半个世纪的人生勾勒出来,有颠沛有安稳,有伤恸亦有欣喜,家国思绪与亲情爱情交织缠绕,跨越万水千山,绵延几十年,传奇般丰富而精彩。“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树叶在爱荷华”,她书中写的这四句“序”或许最能概括她的人生。

采访约在清华大学一栋宁静、别致的二层小楼。当天暑热袭人,我额上带着汗径直上二楼,门开处是聂华苓热情和善的笑容,室内无日晒,一下子凉爽起来。她前一天从美国抵京,时差尚未调整好,但看上去神采奕奕。黑眼影,瘦削的身材,黑地白花连衣裙,加上不时发出的爽朗笑声,实在不像八十几岁的人。

她很健谈,反应敏锐。说起前尘往事,那些消散在时光中的故人,特别是聊到由她1967年发起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谈及她的PaulEngle,目光中就满是激情和温暖。她的故事太多,多到不仅一下午的采访无法尽述,怕是厚厚一本《三生影像》也写不完。

采访过后的星期六,聂华苓在北京三联韬奋图书中心见到十几位曾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邵燕祥、莫言、李锐来了,苏童、毕飞宇和迟子建坐了一夜火车也赶来了,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他们都曾领略爱荷华的美丽风景,品尝过聂华苓的丰盛家宴,近距离感受到这位至情至性女子的人格魅力。那些年,在爱荷华窗外看得到青山和小鹿的家里,聂华苓就这样做着迎来送往的文学“女主人”。

“国际写作计划”是一颗硕果

记得在1980年代,有一次董秀玉跟我女儿蓝蓝说,你妈妈应该写一本自传。那时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写自传还不是时候。那些年,回到内地我是海外华人,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在爱荷华我是中国人,我到底是哪里人?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2003年,我把一生的记忆一篇一篇写出来,就是《三生三世》,写完之后我突然发现了答案,知道自己在哪里。这是我对自己人生记忆的总结,也是对我经历的20世纪的总结。隔了几年,我在《三生三世》基础上又补写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文章,这些文章融在全书的每个部分,另外我还选了284张老照片,一一写了图注,并非简单的“某年某月摄于哪里”之类,虽然我尽可能写得简洁,但仍然包含很多信息。这些内容就构成了《三生影像》。

我在书里写“我是一棵树”,我和Engle做的“国际写作计划”就是我的果实。从当年我在爱荷华河上那艘小船上产生这个想法到现在,已有一千二百多位来自全世界的作家到爱荷华参与这个计划,其中包括一百多位华人作家(记者注:包括内地、台湾、香港及其他海外华人作家)。

1964年,我受Engle邀请去爱荷华参加他主持的“作家工作坊”。在那里,我的身份是个外国作家,此外还有几位印度、阿富汗和菲律宾的作家。那时我就觉得虽然我们都是从事文学创作,但跟美国作家还是很不同。于是我就想创立一个特别计划,邀请美国之外世界各地的优秀作家前来交流、创作。这些作家来自伊朗、印度、日本、南非等亚非国家,也有捷克、波兰等东欧国家的,还有(前)苏联的。爱尔兰的希尼、土耳其的帕慕克、日本的吉增刚造、波兰的米沃什等,都来过爱荷华。

说到邀请作家的标准,当然要邀请最好的作家。有人留意到我们邀请的作家名单,说我们爱邀请“问题作家”,其实这是误会。我们更多是看作家的作品来定,(前)苏联、捷克、罗马尼亚的一些作家,他们的作品非常棒,但由于某些原因不容于当时的政府,书被禁,甚至挨整、坐牢。他们首先是“好作家”,而不是“问题作家”。

因为我是中国人,这个计划创立到现在,中国作家的获邀数量最多,每年邀请的中国作家也大多是我提名。计划实施的第一年(1967年)邀请了12位作家,其中就包括台湾诗人痖弦。后来,香港的戴天、台湾的柏杨、陈映真、吴晟、张大春等作家纷纷来到爱荷华。等到中国内地改革开放,萧乾成为我们第一个邀请的内地作家,后来的丁玲、汪曾祺、阿城、张贤亮以及再后来的残雪、苏童、西川、余华等,基本涵盖内地不同年代的重要作家。最近邀请的华人作家是台湾的骆以军和香港的潘国灵。

一直以来,“国际写作计划”的主要困难就是经费问题。邀请作家的经费主要是Paul Engle募集而来,也有一些外国作家是由本国政府或文化基金会资助前来,曾有台湾作家来爱荷华是由《中国时报》和《联合报》提供经费。虽然困难重重,但Engle和我不停想办法,比如从一些热心文化事业的美国企业家那里募集一些钱。后来,邀请内地作家的经费,也有我和爱荷华大学的几位教授自己凑的。所幸,这个计划进行这么多年从未中断过。

我是1988年从“国际写作计划”退休的,原因是Engle年纪大了,我想多花些时间陪他。但是很难彻底退休,每年邀请作家的名单,特别是中国作家的人选我还是要花心思。

  《自由中国》影响我一生

从1949年到1964年,我在台湾生活了15年,那段时期对我整个人生都有巨大的影响。谈到这些,就不能不提我在《自由中国》杂志的日子,我在《三生影像》中专门用“第二部”来回忆那段时光。

我到台湾的时候才24岁,当时想的就是要找一份工作,听说有个叫《自由中国》的杂志在招人,还听说胡适是发行人,我去见了主持杂志的雷震先生,于是我就参加到那个群体里。一开始做整理文稿的文员,后来又做文艺编辑,还进了杂志编辑委员会。

当时编辑委员会的阵容真是厉害啊。前面说了,发行人是胡适,主持人是雷震,此外还有北大教授毛子水、国民党官员杭立武、台湾银行总经理瞿荆州等,也有像殷海光那样的年轻知识分子。跟这些人在一起工作,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记得那时开编辑会很有趣,毛子水先生比较保守,殷海光是激动的少壮派,思想尖锐,他们一老一少常常会辩论,最后雷震先生只好从中调和。那时我还年轻,思想和人生态度还未完全成型,这些经历对我的人生观和思想、待人接物的方式都影响很大,甚至奠定了我整个的思想体系。后来《自由中国》被封,一起共事的同事各奔东西,雷震先生还入狱,这些往事,今天想起来还是让我感慨不已。

  柏杨的信与艾青的壶

早年在《自由中国》的经历,还有后来在爱荷华主持“国际写作计划”,使我有机会接触很多作家,和他们成为朋友,有些还成为相知一生的挚友。我现在还会常常想起这些朋友,想起和他们在一起的情景。

前些天我发表了一篇怀念我的老朋友柏杨的文章,《自由中国》曾发过他的《幸运的石头》等讽刺小说,那时候他还叫郭衣洞呢。后来我到了爱荷华,《中国时报》、《联合报》会寄报纸给我,也寄一些书,我就发现一个叫柏杨的写文章的风格很像当年的郭衣洞,毕竟我编过他的稿子嘛,后来我才知道柏杨就是郭衣洞。

1968年,他因为翻译美国漫画《大力水手》而被冠以“叛乱罪”坐牢,等到重获自由已经是1977年。出狱后他就给我写信,托孙观汉先生从台湾将信带到美国交给我,那以后他的来信不断。虽然我们多年不见,但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就想要请他来爱荷华,这个想法一直到1984年才成行。柏杨和张香华到了爱荷华和我、Engle一见如故,也许我们各自的婚姻有些相似吧。

柏杨是中央大学毕业的,我也是,他算是我的学长,但按年纪,他比我要长一辈。他是个很仗义的人,回到台湾之后就开始为我能再度回台而奔走。这中间波折很多,好在后来台湾方面终于答应让我申请赴台。那是1988年,当时很多朋友到机场热烈欢迎我和Engle,大家开酒会,畅叙友情。记得那次到台湾之后一切很顺利,见到很多老朋友,我整整呆了三个星期。

1978年中美建交,当天我和Engle正在阳台上喝咖啡看报纸,我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高兴,跟En鄄gle说,这下子可以邀请内地作家来爱荷华了。

那一年,我和Engle带着两个女儿回到内地,我们去了北京。我跟夏衍先生说起,要邀请中国内地作家去爱荷华。我那次就打听艾青和丁玲的消息,后来遇到蔡其矫,他说他是诗人,我问他认不认识艾青,他说认识,我又问他艾青在不在北京。他说,去打听一下。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艾青在北京,还约艾青和我们在景山脚下见面。我兴奋得推掉其他约会,但蔡其矫又打来电话说,艾青不能来了。

过了几天,也就是我们即将回美国的前两天,突然一个电话打到我住的华侨饭店,说:“我是艾青,我在北京。”我说:“啊!能不能见个面啊?”他说可以。记得那天我们迟到了十分钟,看到艾青在太阳底下等我们。他和Engle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流泪了,我眼泪汪汪地在一旁看着。当时他住在一个大杂院里,胡同窄得汽车都过不去。院里都是小炉子,摆在每间房子门口。他的一间小房里是上下铺的床,一张书桌,下面堆满了画,一把椅子。我问他,你还在写诗吗?他说,当然不会停的。他把抽屉拉开给我们看,说,看我这些年写了这么多诗。那时候的艾青真可爱。

有个细节我书里没有写。我们见面后去北海仿膳饭庄吃饭,那是当时北京最好的饭店。吃罢饭我们要付账,结果Engle和我还有两个女儿互相问,你带钱了没有?四个人居然全没带钱!那时候人心还是很单纯的,仿膳就说,你们明天来付吧。

后来艾青和我们去华侨饭店,他和Engle聊诗,有谈不完的话。艾青问我,你们什么时候走?第二天晚上,艾青夫妇又来了,他送我一个宜兴紫砂壶,说这个是文革之后他剩下的不多的好东西了,送给我做纪念。现在这个紫砂壶还在我爱荷华的家里,舍不得用,生怕用坏。

丁玲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深。1978年回北京没能见到她,1980年我又到北京,在中国作协的安排下见到了丁玲。去医院之前,我和Engle跑了好多地方才买到鲜花,好几种,装饰在花篮里。丁玲看到我们很兴奋,她和Engle不知道在说什么笑话,两个人都大笑。我很感动――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美帝,这样开心地笑。丁玲说很想亲眼看看美国,于是1981年我们就邀请她去爱荷华。我们后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和Engle有说不完的话

我是个有些小布尔乔亚调调的人,Engle出身贫寒,他的爸爸靠帮人养马为生。他对田园生活,对土地有着热切的爱,所以我在书中说他是“从玉米田来的人”。在我们共度的27年里,影响是相互的。我们结婚的时候,我都四十多岁了,都不是年轻人了,此前我们也都经历过一段婚姻,所以我们很懂得如何相处,如何互相适应、调整。我们很少争执,每次有分歧不是他让步就是我让步,好像还是他让着我的时候多(笑)。我们的相处之道就是多沟通,我们会长时间地交谈,谈人、谈事情、谈文学,也谈“国际写作计划”,哪个作家怎么样了?他们的国家怎么样了?共同的兴趣和话题让我们一直默契地生活着。现在你要问我,家在哪里?我会回答,是爱荷华,因为那是Engle出生和长眠的地方。

Engle的过世太突然,那是我们一同出游,在芝加哥机场转飞机,他去买《新闻周刊》,就再也没回来。这对我的打击太大,哪怕生几天的病,我也会有些心理准备。那次本来我们要去波兰领一个“国际文化奖”,他去世后我只有给当地的朋友一个一个打电话解释,那段时间的心情跟死了一样。

Engle去世之后,有好多年我没有写作,而是在慢慢整理他的文稿,有些文章发表过,有些还没来得及成书,我把这些文章编辑在一起,编了一本关于他童年的书――A Lucky American Childhood。很多诗人都不太会写散文,如果诗人能写好散文,那需要语言的敏感和细致,而Engle的那些散文可以说是经典之作,Classical。编写的过程中我会常常想起他,既欣慰也难过。

此外,我还编了一本参与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作家们回忆他的书。从1942年到1966年,他主持“作家工作坊”。在美国,一个作家进入过“作家工作坊”是一种光荣。我就分别联系、邀请这24年获邀的作家写写记忆中的Engle。编这两本书花了我好几年时间。

再后来,我静下心来写《三生影像》中这些回忆文章。我的写作从来就没什么计划,写作不能够逼自己。我知道有些很红的作家,总是逼着自己非写不可,我不是那种类型的。

我对当下的中国作家及其作品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我会看一些他们的书,“国际写作计划”也还在不断邀请华语作家去爱荷华。这一次我要从北京再去香港,参加香港浸会大学主办的一个文学奖的终评工作。

对比起来,我觉得中国内地的作家非常有生活体验,他们创作出来的作品真像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是有根的,他们的文化积累和社会经验,还包括他们吃过的苦,都能够在作品中体现。台湾作家则比较有思辨性,他们的作品是慢慢打磨出来的,他们跟内地作家的语言风格不太一样。像我这样当年从内地到台湾的作家,毕竟还带着原来的文化来写作,而年轻一代的台湾作家,他们的语言和技巧都是重新创造的,他们的写作比较内敛。香港的作家,虽然也用中文写作,但视野和风格都比较西化。把三地作家的写作风格相比较是很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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