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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子,句子

2008-08-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本文作者:崔卫平,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研究领域包括:电影批评、社会与政治批评、文艺学、当代中-东欧思想文化。著有《我们时代的叙事》、《带伤的黎明》、《看不见的声音》、《积极生活》、《我见过美丽的景象》
、《水木年华》、《正义之前》等。译有《布拉格精神》、《哈维尔文集》、《通往公民社会》(合译)。

迄今我没有来得及向弗吉尼亚・伍尔芙致敬,也没有机会向翻译伍尔芙的黄梅先生致敬。我受惠于后者不仅因为她的翻译,她的文章也给了我很大的享受。这本名不见经传的小书――《伍尔芙随笔集》(黄梅、孔小炯译)――在1990年代初期的一段时间内,是我每天下午的功课。

  “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原始森林,一片甚至连飞鸟的足迹都是闻所未闻的雪原。在那儿我们独往独来,而且但愿如此。老是被人同情、被人陪伴、被人理解将会使人难以忍受。但是在身体健康时,那温情的伪装还是必须保持的,那努力也该恢复――去沟通、教化、分享、灌溉那片沙漠教育那些土著,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娱乐。而在生病时,这种虚假中止了。我们直截了当地要求上床,或者深深陷于这把椅子上的坐垫中,在另一把椅子上则把我们的脚抬高一英寸。我们不再是正直的大军中的士兵了,而是成了逃兵。他们行军去战斗,我们则与河流上的棍棒一起漂流着,与草坪上的枯叶一起漫天飞舞,既不承担责任,也漠不关心,或许是多年来第一次能够四处看看,抬头望望――譬如说望望天空。”(《论生病》)

这些句子我当时背得滚瓜烂熟。此时我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做母亲的还在蹒跚学步,拿着不同的“课本”像她一样学习背诵。区别在于,我的功课是秘密进行的,必须尽量保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那会是一个笑话。我实在太喜欢这些句子了,把它们放在嘴里嚼上一小会儿,会觉得其中散发的暗香一直沁透到心里。

伍尔芙的这段话指向一个陌生领域,尽管它就在我们自己身上,但却是我们平时竭力要加以掩饰起来的。在清醒的意识和行为之中,我们不得不对自己严格约束,表现得像一支“正直的大军”,但是在生病时,我们就不去力争那些“政治正确”了,而宁愿与那些随风飘扬的废弃物一样漫天起舞,任由自己率性而为。啊,读这些句子,即使没有生病,也愿意表现得像正在伤风一样,带着几许疲惫的任性与柔弱。

然而伍尔芙的句子并不柔弱。相反,而是刚强坚毅的!我们平日的表象之下那样一个模糊领域,如同幽幽的井底或海底,她却用如此清晰的句子将它们勾勒出来。就像挂在眼前的一副图像。用这样一些比喻真是太精彩了:“原始森林”、“飞鸟的足迹”、“雪原”、“土著”、“逃兵”、“河流上的棍棒”、“草坪上的枯叶”,它们倒像是一些精悍的步兵,组成了一支小小的“正直的大军”,在荒蛮之野开辟通往更加遥远的道路。

这些句子给了我信心: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没有表达不出来的,哪怕是最为晦涩的对象。当然,在这之前,需要调好相应的光线,相应的颜料,选好相应的乐器。需要与你的表达对象之间有一种默契,事先朝它们点点头,仿佛你是乐队指挥,正在指挥一支混沌的大军,需要各位成员的配合。在它们各就各位之后,你就可以动工了。具体来说,这意味着在每天写作之前有一个准备时间,培育出必要的耐心和仔细,而在生活中,比如早上整理床铺时,则远远不需要准备充足。

这些句子也手把手地教会我“途径”:那就是需要为你的想法提取“结构”,让它们变得清晰可见。实现“清晰”可以运用不同的方法,比如选取恰当的形象,比如句子之间的递进或逻辑的关系。“清晰”的要求,也是一个自我限制的要求,每一个句子既是延展,又是原地待命,提示和呼唤下一个句子的出现。我称伍尔芙写下的为“镶着金边的句子”,其中每一个局部都是有“滚边”的,那些生动的形象同时提供了自己的“边界”,它们层层叠叠加起来,就是一座精美的宝塔。

这些精心打磨的句子,还给人那样一种生动的“现实感”。此时的“现实感”不是关于外部现实(一般说“社会现实”),而是关于“写作的现实”:对于写作者来说,他首先面对的是有关语词、字行、表达上的“起承转合”,将那些方块字弄成一种合乎心意的顺序,让这个顺序显得匀称、均衡、可感、有节奏,有时候也需要“奇兵突进”,这是你每天的工作。如果你不是首先将句子写好,而是光顾胡思乱想,那么不管你自以为有多重要,你还是不称职的。

伍尔芙的文风没有一点英雄或者崇高的色彩,她恰当地取得了一个人不大不小的比例。写作对她来说就像是与人说话,她写下的没有不能够当着人面念出来的。我怀疑我们有些作者,如果有人站在他面前,他就不好意思写下那样怪诞扭曲的句子。

而我的“自由”与“民主”的观念,有一部分则来自这样的学习。“自由”要求写作者自己的心灵是生动活泼的,如伍尔芙所说,能够“与草坪上的枯草一起飞舞”;而“民主”,则意味着不要拒绝普通人的阅读,而是尽量让大家都能够分享你的思想。从伍尔芙这里,我还学得一个词――“忠直”,即头脑要忠直、心灵要忠直、表达要忠直。

如今人们很少读伍尔芙了,这样的句子,只有在遥远的岁月深处发出光芒:“在健康时,是意义在蚕食声音,我们的智力统辖着我们的感觉。可是生病时,随着警察下班离岗,我们偷偷摸摸地爬到了马拉美或多恩的晦涩诗歌下、某些拉丁语或希腊的警句下,某些发散着气味和香味的语词下。而后,如果我们终于逮住了那意义,它就会更醇芳、更入味,因为它就像某种奇特的滋味和气味,是通过腭和鼻先感觉的。对此语言一窍不通的外国人会比我们处在更有利的地位。中国人对于《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声音的语调,必定比我们更为清楚其奥妙。”这位优雅女士眼中的中国人啊,你们还在读莎士比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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