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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与周恩来失之交臂

2008-08-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那天是1949年的3月27日。在这之前,程砚秋接到当晚到中南海怀仁堂参加庆祝解放北平的演出邀请。这时,他对共产党已经有了些好感。当他听说解放军首长们都将会去观看此次演出后,很自然地就想到那位曾经特地“问候

”他的首长。因而,他对当晚的演出很上心,更何况这将是他在北平解放后的首场演出。午睡后,他去理发店理发。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事后弟子王吟秋告诉他的:

程砚秋走后,果素瑛在上房里屋料理家务,王吟秋在上房外屋温习师傅不久之前刚刚教授的《文姬归汉》中的《胡笳十八拍》。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王吟秋一遍遍唱着“四时万物兮有盛衰,惟有愁苦兮不暂移”外,别无他声。突然,小狗狂叫起来:来人了!

果素瑛从里屋出来,和王吟秋一起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只见垂花门旁走廊上站着六七个穿灰制服的人。王吟秋脱口而出:“糟糕,又借房子来了。”从国民党军到解放军,西四报子胡同程宅的确已经被借用过多次,以至于王吟秋见到穿灰制服的军人模样的人,就都误认为是“借房子的”。果素瑛拿不准他们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就让王吟秋出去看看。

王吟秋出去,制止了狗叫,然后将他们一行人引到饭厅。未及落座,一位首长模样的人问王吟秋:

“程先生在家吗?”

王吟秋回答:“我师傅出去了。”同时,他以极快的速度瞅了那人一眼。事后,他在向程砚秋详细描述这个人时,用了这样几个词:“浓眉大眼”、“身体魁梧”、“目光炯炯”。当时,他确实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周恩来。

周恩来随即对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给程先生留个条吧。”年轻人打开手里的黑色公事包,取出一本64开的袖珍活页本,撕下一张横条白纸递给周恩来。周恩来俯身趴在饭桌上,很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起身,将纸条上的字又扫视了一遍后,递给王吟秋,说:“程先生回来,请把这条子交给他。”王吟秋接过纸条,又将他们送出大门。

关于这张纸条上的内容,目前说法不一:

王吟秋的回忆是:

  砚秋先生:来访未晤,适公外出,甚憾!此致 敬礼 周恩来

可能是因为王吟秋是最直接的当事人,所以,人们想当然地以为他的回忆是唯一确切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第二种说法是曾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工作的学者齐建昌的回忆:

砚秋先生,来访不遇,不候驾归,改日再拜。周恩来。

齐建昌的回忆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他曾参加中国戏曲研究院于1957年冬召开的讨论程砚秋入党的支部大会,在会上,他亲耳听到程砚秋自述与周恩来的这次“不遇”;二是他于1959年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党委办公室工作时,亲见保存在程砚秋档案里的周恩来留下的那张亲笔纸条。他说他当时只有“二十多岁,记忆好,又默念了几遍,就把周总理这几句话印在脑子里了,我记得还向不少人重复过这几句话”。

无论是王吟秋还是齐建昌,他们对这张纸条内容的回忆,无一例外都是留存在脑海里的记忆。既然是记忆,就难免会有疏漏。最可信的,当然是白纸黑字。周恩来留给程砚秋的那张纸条上的准确内容,是这样的:

  砚秋先生:

特来拜访,值公出,不便留候驾归为歉。

周恩来

理完发,程砚秋回了家。妻子果素瑛和弟子王吟秋立即将周恩来来拜访的事告诉了他,并将周恩来留下的字条交给他。字条上短短的几个字,他看了很多遍,想了很多的人和事。起初,他觉得不可思议,然后,他激动和感慨,对妻子说:“我见过多少国民党的大官员,我看不起他们。像解放军这位大首长如此礼贤下士,少见少见啊,可惜没能亲自会会。”因为备感遗憾,却又知道不能弥补,无法宣泄内心情绪,他只能责备王吟秋:

“你怎么连杯茶都没有招待招待呢。”

王吟秋也很后悔,大有“有眼不识泰山”之感。他对师傅的责备丝毫没有怨气,只说:“我还以为他们到咱们家来借房子呢。”

程砚秋哭笑不得。

程砚秋孤傲性格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长期被社会视为“戏子”而遭歧视,这让他愤怒、压抑。他在唱戏之余,注重自身文化修炼,将戏曲作为一门学术而钻研和探究,又热衷教育事业,也曾涉足政治领域而呼吁和平等,其实都是他为改变梨园人士卑下社会地位而做的种种努力。建国以后,他在感受新时代新气象的同时,分明也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又是梨园中人企盼已久的尊重。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过去。

如今,共产党最高级别的官员周恩来竟然亲自登门拜访,未见后留的纸条上又有“拜访”,“为歉”等字样,这怎能不让程砚秋心生感慨。如果说,之前他对共产党还存有疑虑的话,周恩来的拜访彻底打消了他的戒心,增加了他对共产党的信任感。

程砚秋与周恩来的第一次见面就在1949年3月27日,也就是周恩来登程门未遇之后数小时,在北京饭店。

周恩来是于3月23日与毛泽东、朱德、刘少奇、任弼时、林伯渠等率中共中央机关及解放军总部人员乘汽车前往北平的,当晚住在唐县淑闾村,次日到达涿县,25日早晨进入北平城。也就是说,周恩来是在刚刚抵达北平城之后的第三天,就去拜访程砚秋的。那么,他为什么如此着急呢?

从周恩来个人来说,他热爱戏剧。上大学时,他演过话剧;抗战期间,他指导过抗敌剧团的工作,还曾为郭沫若修改过剧本。演话剧时,他曾在剧中男扮女装,演过女角,因而对京剧中的旦行表演艺术颇有体会,对旦行演员自然也就多了份亲切感。相比梅派戏,他似乎更喜欢听程派戏,更欣赏程砚秋的演唱艺术。他曾经在与友人交谈时,这样说:“我很喜欢程砚秋的唱片,睡不好觉时,就听一听。”至于他为什么偏爱程派戏,推测可能是因为程派戏比梅派戏更多抗争性,因而也就更多一份鼓舞和激励。在艰难困苦的时候,在苦闷烦恼的时候,也就更需要程派戏里“刚刚的”精神。

从党的文化工作来说,在新旧时代的更迭交替时,文化名人如程砚秋、梅兰芳等,都是国共双方争夺的对象。仅以京剧旦行来说,此时,梅兰芳居于上海,上海还未解放。居于北平的旦行名角儿,首屈一指的是程砚秋。从工作需要的角度,周恩来刚入北平城,就去拜访程砚秋的行为,是很容易理解的。

周恩来登门拜访,不可能只是为了拉拉家常。可以推测,他与程砚秋见面,将会是以共产党高级领导干部的身份,与程砚秋这样的党外文化名人进行沟通,就时局的变化、时代的变迁交换看法,增进他对共产党的认识和了解。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与程砚秋洽商,那就是,请他出席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国际形势依然紧张,爆发战争的可能性继续威胁着世界和平。在这种情势之下,召开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也就成为必要。该会是由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等团体联合倡议召开的,中国作为二战的胜利国,也在被邀请之列。3月18日,还未入北平城的周恩来在给先行抵达北平的李维汉的电文中表示:中央决定响应倡议,并请李在北平动员和组织二三十位社会人士、文化团体及文艺界、科学界代表前往参加。

3月27日上午,也就是周恩来登门拜访程砚秋之前,出席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的名单最终确定。代表团成员共四十名,郭沫若为团长,马寅初、刘宁一为副团长,钱俊瑞为秘书长;成员来自于社会各界,文艺界人数最多,占四分之一强,有十二人,除了程砚秋,另外还有田汉、郑振铎、洪深、徐悲鸿、曹禺、丁玲、萧三、曹靖华、古元、戴爱莲、赵树理。其他代表有李德全、翦伯赞、侯外庐、许广平等。

从这份名单中可以发现,程砚秋是京剧界的惟一代表。他之所以入选的原因是很容易理解的:除了程砚秋在京剧界的地位外,更重要的,程砚秋是戏曲界最早在戏曲作品中呼吁世界和平的人,他的《荒山泪》又名《祈祷和平》,《荒山泪》的主题就是祈祷和平。另外,他的《聂隐娘》、《春闺梦》也都是祈祷和平的悲剧。同时,他也是戏曲界惟一一位倡导和平主义戏剧运动的人。因此他有“和平戏曲家”、“非战艺术家”之美誉。所以说,程砚秋是参加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的不二人选。

当天下午,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会见代表团全体成员。他说:此行参加的是一个反对战争、争取和平的大会。因此,在会议期间要以我们的斗争经验告诉各国人民,帝国主义制造的战争危险是可以克服的。在中国,只有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根除它的战争政策,才能真正实现彻底和平。这样,将是中国人民对世界和平的一大贡献。这是程砚秋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周恩来面对面,他在《我所走过的道路》一文中,这样写道:“后来在北京饭店和周总理见面了,这是我又一件最愉快的事。”

紧接着的晚宴,未及结束,程砚秋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因为他当晚在中南海怀仁堂还有一场演出。他赶回家,弟子王吟秋已经准备停当。师徒两人乘车赶往怀仁堂。这次在怀仁堂演戏,登台之前和卸装之后,周恩来两次到后台慰问程砚秋。

开演前,程砚秋正在后台化妆,听说周恩来来了。他连忙起身准备相迎,却已见周恩来、邓颖超、张瑞芳急步而来。程砚秋本能地伸出手去,准备与周恩来相握,又缩了回来,满含歉意地对周恩来说:“对不起,我手脏,不能和您握手。”他所说的“手脏”,是因为手上沾有脂粉。然后,他又说:“下午,您来我家看我,失迎得很。”

周恩来笑言:“哪里,哪里。”接着,他指着邓颖超、张瑞芳对程砚秋说:“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邓颖超,这位是张瑞芳。”

因为不能握手,程砚秋只能与她们点头示意。他四处瞅瞅,却找不到可以让他们坐的地方,便说:“后台乱七八糟,坐都没有地方坐。”

周恩来并没有坐下的意思,一边说“您忙吧”,一边准备往外走,又对邓颖超说:“我们到前面去看戏吧。”

程砚秋送他们出后台。这时,他听说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首长当晚也要来看演出,不知为什么,他陡生紧张之感。这种感觉,在他的演艺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即便是30年代在南京,为蒋介石、张学良等国民党高官演出以及1946年秋在上海,参加庆祝蒋介石六十寿辰及筹募中正文化奖学金的“全沪名伶盛大京剧会串”时,以及随后参加蒋介石因宣布召开“国民大会”而安排的一场京剧晚会时,心中都未曾泛起过任何涟漪。那么,这是为什么呢?他这样的一段话,也许可以解释其中原因:“回想起在旧社会,像我们这号人,说得好听点是艺人,说得不好听是唱戏的,在一些人的眼中不过是玩具是玩物。在新社会里,中国共产党对我如此尊重,怎么不使我感动呢!”

可能就是因为被尊重的感动,程砚秋那一晚的《锁麟囊》,唱得格外顺畅淋漓,激情无限。不知情的人不知道,这是他在获得解放、结束青龙桥隐居生活后的首次献唱。唱罢,周恩来再次来到后台,向程砚秋道乏,并祝贺演出成功。

(本文摘自《程砚秋全传》,李伶伶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12月第一版,定价:7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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