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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记

2008-10-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祝勇 我有话说
站在大地上,向北,无论我们从哪里出发,都能与长城相遇。长城笼罩在大地上,是我们必然相遇的事物。如果一个人对长城一无所知,那么,长城的存在一定会令他深感惊异和疑惑――它为什么总会横亘在我们的道路面前,难道它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长城是最高的城墙,它占据着山脉最险要的位置,像山脉一样剧烈地起伏。面对长城
,我们的目光永远向上。两千年里,人们面对长城的姿态从来没有改变。对于所有人,长城都是无法超越的事物。

作为历史上最早的长城,齐长城最初是从河堤防洪工程脱胎出来的。管仲曾经在《管子》中写道:“五害之属,水为最大”。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些高高低低的堤坝,后来成为阻挡入侵者的堤坝。我们从《左传》中得知,公元前555年,在晋国的号召下,诸侯的联合部队向齐国发起攻击,齐灵公“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堑壕里挖出泥土附在堤防上,加高堤坝以防入侵之敌。这些泥制建筑,实际上已经具有了长城的性质。

长城起源于堑壕的说法在学界尚有争议,在长城史上,堑壕身份可疑,尚未经过专家的验明正身。但是至少,堑壕战对于统治者的启发是巨大的,那些隆起的土墙,成为他们抵挡敌军箭矢的最好盾牌。它们是原始意义上的城墙,是长城的发起者。

横亘在各国间的长城,最终没能挡住秦国军队的马蹄,它们的消失就像它们的耸立一样令人不可思议。秦国像一只胃口巨大的怪兽,坚硬的长城只能使它的牙齿变得更加锋利。它用铁制的牙齿咀嚼那些砖石,它的身体在各种残骸的喂养下茁壮成长。对于历史这个势利眼而言,齐桓公的伟业很快被遗忘了,一场更加宏大的事业已经提上议事日程。秦始皇废除了建立在各国间的长城,却制造了更大的长城,在一个更广阔的范围上把自己的帝国包裹起来。

透过纸页,我们听到了长城初建时砰砰磅磅的声音。我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巨大的工地。秦朝是一个拥有两千万人口的国度,而参与筑城的人口已超过六十万。除了长城以外,那样规模的工地不曾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出现过,寻常人想一想就吓破了胆。长城就在一片喧哗中诞生了。数十万人参加的一场规模巨大的合唱。它在合唱史上也是空前的。它汇集了所有来自丹田的呐喊,血液流动的声音像大河一样波澜壮阔,经久不息。长城是一条声音的线路,死亡前的最后一声呐喊应该是具有哲学意味的,它像磁带一样,被不断复制,输送到不同朝代的耳朵里。

在以后的朝代里,在中原王朝看来,长城是制止胡人和东胡人马队的最有效武器。无论多么快速的马队,在城墙面前都不得不停下它们的脚步。如同一层坚硬的铠甲,长城为“诸夏”的血肉之躯与“狄夷”的弯刀划出了一道安全的距离。这一点很像孙悟空给唐僧划出的圆圈,它意味着安全、可靠,跨出一步,风险就会即刻降临。所以,对于“诸夏”而言,长城是作为安全与凶险的临界线存在的,安全亦或凶险,都可以通过长城,问询对方的消息。那些冰冷的城墙,随时向人们发出危险的讯号。“我们能够想像出那五里墩升起篝火时的壮观景象。边塞上的杀戮已经开始,马匹在交汇处昂起了头,长啸之间传来人头落地的声响。刀锋与刀锋在刹那相逢,使人与人的缝隙里闪现出火花――另一些人则登上了设置在高处的五里墩燃起了狼烟,笔直的烟雾升到高空,被五里之外的另一五里墩上的观察者所目视,便燃起了自己的那一个。我们便看到一列高高的烟柱均匀地排列在大地上,它从杀声之中起始一直深入到人的幸福,使那安宁的得以动摇,使襁褓中的婴儿从那烟柱里谛听自己的啼哭――那烽烟构成了世界的边界,环绕着能够容纳我们的时空。”(张锐锋:《古战场》,见《蝴蝶的翅膀》,第208页,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但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这些与中原民族产生深刻的政治和经济联系的民族,都是中华民族中的一部分。这些民族,全部应当含纳于中华文明体系之内。在此,必须对长城的性质作进一步的界定――长城从来不是作为国界存在的,它只能补正被视作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而已。这条文明的分界线,其实也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因时代而变化的,这就是长城不断摆动的原因。

在战备方面,没有一个朝代能与明朝相比。山海关、九门口长城的建筑设计,清晰见证了明政府的苦心。明朝加强战备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大修边墙。长城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质的变化,成为一个横亘中国北方的军事体系。

清朝对于长城的态度是冷淡的,他们的长城是文化上的,而从不依赖那些无用的砖石。他们要打造一个无形的长城,它的核心是“修德安民”。长城从此进入它的萧条期。长城终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原来的雄关漫道,渐渐变得旧墙斑驳,霉苔处处,荒草凄迷,暮鸦回翔。筋疲力尽的长城早已超期服役,它应该休息了。它的终结,将是它的重生之日。它卷曲了自己的身体,像胎儿那样睡去。长城隐退之后,山河也变得温柔起来,像母亲湿润温暖的卵巢。这使我们改变了打量长城的目光。很多年后,我站在长城上,看到长城两侧,是同样宁静的村庄。有大片的羊群在啃啮城墙边的草叶,两边的牧羊人,都倚靠在垛口上闲谈。长城已不再是一个巨大的墓碑,它只是风景,是无边无际的乡野风光的一个组成部分,许多美好的事物,正在长城的边上,悄然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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