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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2008-10-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半夏 我有话说
作家和写作在大众的视野里,一向被目为高尚的人和高尚人做的事。但高尚的人乃至一直做高尚事的高尚的人,一样生活在焦燥或者湿漉漉的地面上,于是也不乏陷身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中,甚至就是尴尬缠身也说不定。用句现成的话头说,便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譬如有人就令人痛心地指出,有一个军团那么多的全职作家都因为没
钱结不了婚,除非他们的配偶有个好工作。

这当然是洋人那边的状况,而本土的情况,据愚钝如我者所知,想必也强不到哪儿去。肯定会有人凛然闪身质询曰:譬如谁谁就不是这样。诚然,只是那谁谁终究不是那一个军团里的一分子。所以上述痛心无疑成立。因此,作家这种看起来十分高尚的事业,仿佛情人一般,只配做个兼职。

洋人是喜欢统计的,所谓事实胜于雄辩。于是,作家们所从事的各种各样的工作,便被没遮拦且不惮烦地罗列出来:牧师,家庭教师,督学,除虫人,消防员,焊锅匠,石油公司经理,银行职员,股票经纪人,建筑师,药剂师,码头工人,卡车司机,间谍,广告人,裁缝,保险经纪人,内科大夫,牙医,卷笔刀推销员,商船船员,矿工,农夫,劫匪,丧葬事物管理员,验尸官……

当然,这些五花八门的工作,可以解释为成就大事业者必须的磨难,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种种。而现实的困境,则正如某位目光犀利的作家指出的:“一个作家的问题是当他献身于这种最为光荣的事业的时候,他还得养活自己。因此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他得找点儿别的路子来养活自己。”

过去我们知道,为了保障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恩格斯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研究去做生意。实际上,这样被迫的事情,也还大量发生在更为广大的作家队伍中,譬如上边提到的那些零碎职业中,落实到较为大众所熟知的作家,除了做家教的勃朗特三姐妹外,著名的“跨掉的一代”作家威廉・巴勒斯担任过除虫人,干过码头工人的是杰克・伦敦,做过卡车司机的是阿瑟・米勒,亨利・米勒当过裁缝,内科大夫里有柯南・道尔和契诃夫,卷笔刀推销员则是写了26部“人猿泰山”系列小说的埃德加・莱斯・巴勒斯。也唯其如此,维吉尼亚・伍尔夫才说,她觉得从她那个坠马而死的姑妈那里继承的遗产使她获得每年五百英镑的收入,比为妇女争取立法委员的选举权可重要多了。

尽管如此,据说洋鬼子们对于“你退休以后要干什么”这个问题的最常见的回答中,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写一本书”,仅次于“多打高尔夫”。这让人想起了西塞罗说的话:“世风日下,小孩子都不听大人话了,每个人都在写书。”联系本山大哥日子月子伺候月子的流行话语,看来对作家的梦想型期许,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问题。

当然,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作家拥有非常出色的成绩,且收入颇丰,足以将写作烘托成令人艳羡的骄人职业,但他们也无可争议地属于作家中很少量的一部分,用句上个世纪的惯用语形容,就是一小撮。而一小撮之外的大多数,则不过宛如蓝领一样干活儿拿薪水的劳动者。当然他们的工钱被称为稿费或者版税,听起来略略舒服。此类舒服还包括免费获赠若干样书,以及如果自尊或者虚荣作祟,还想多要几本的时候,有打折购买的特权。也就是说,您比别人更有购买自己劳动成果的优惠。而严峻的事实正如葛特鲁・斯坦因所说的,“18世纪没有足够的阅读供作家谋生,而20世纪则有太多的东西可供阅读以致作家无法谋生。”尽管当年煤气灯作为工业化的副产品,具有标志性地结束了黑暗世纪的夜晚,让处于上升时期并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在下班之后回到家中,阅读用自己收入购买的图书和期刊。但在一个过于依赖照明的世纪里,中产阶级已经不必穿越受过良好教育这个可怜的门槛,因此他们是否阅读以及下班之后是否回家,都成为问题。于是由他们构成的阅读主体便难以支撑日益扩大化的写作掌子面。所以没本事养活自己,可以成为对一个心甘情愿挣扎于写作的纯文学作家的经典定义。而一位卖文为生并一向以说话辛辣的约翰逊博士更宣称:要不是为了钱,只有笨蛋才会去写作。

当然,这世界上永远不缺乏执著的特殊人物,譬如写了《论出版自由》演说词的约翰・弥尔顿,被誉为英国文学三杰中的最后一位,他也自认是真理的代言人,但上述演说词给他带来的,不是金钱,而是麻烦。在大部分时间里,弥尔顿的生活来源不是靠写作,而是靠他富有的父亲,或者做家庭教师,以及凭借优秀的宣传者身份担任克伦威尔政权某个年薪达到288.13英镑的职务。而为了给《失乐园》找到出版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勉强接受了分期付款的稿酬:5英镑的预付款。而当时5英镑大约就是粉刷一部绅士马车的价钱。

据说在他之后的年代,写作仍然是休闲生活的副产品,或者说是贵族生活的一种消遣,甚至写作本身就是绅士的一个标志。譬如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每年给维克多・雨果2000法郎,而伟大的莎士比亚也被认为以他卑微的学识和背景,根本写不出那些伟大的作品,那些作品中的大部分的真正作者,或许应该是一些不求署名和报酬的贵族老爷:牛津伯爵、德拜伯爵、鲁特兰德伯爵、艾斯赛克斯伯爵……换句话说,这些伯爵心甘情愿地为一个非贵族担任作文的秘书和枪替。

著名的左拉曾断言,金钱解放了作家,金钱造就了现代文学。中国的作家往往不肯承认自己为钱而写作,因为承认了便显得他们不够高尚或者与普通百姓混为一谈。这与退休写书以及伺候月子,正好相映成趣。而一份1847年的英国杂志早就说过:那些写作的人都不愿意把自己说成是职业作家,他们几乎都要假装自己是纯粹的律师或者绅士。这又是另外的成趣了。

其实,不管作家自己承认与否,金钱不能不始终是写作者们最终极的瓶颈。因为作家也和非作家的芸芸大众一样,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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