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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编辑眼中的徐梵澄先生

2008-11-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黄燕生 我有话说

这样一位年已耄耋,学富五车,被誉为“玄奘第二”的大学者,却甘当人梯,为年轻人打工。如此之精神境界,今日,又几人有之?

1980年夏,我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将徐梵澄先生翻译的《五十奥义书》列入出版计划,当时徐先生回国不久。该书探讨的是精神哲

学,又译自不再行世的梵文,其难度可想而知。为保证出版质量,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特派一位60年代毕业于梵文专业的助理研究员做徐先生的助手,并作为我社的特邀编辑,协助出版工作。但因助手坚持不同意见,合作于1981年中止。然而,工作还得继续,于是出版社派我与徐先生联系,并做责任编辑。其实在此前,我与先生已有过多次接触了。

有些人觉得徐先生性格孤高,不好交往。我以为,这是对徐先生了解不够使然。其实,先生不仅严于律己,而且对做事尤为认真。清楚了这一点,和先生交往起来就容易多了。他不仅不刻板,甚至还很幽默。我是“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中学生,当时不要说古代印度的经典,就是一般的哲学知识也很欠缺。但徐先生对我仍很尊重,来信均称“女史”,或戏称“大妹”,并耐心地与我探讨文字安排、版面设计等事宜。这样,我的编辑工作,也就成为学习的过程。从徐先生那里,我不仅学到了丰富的古代印度文化知识,而且学到了他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

徐先生翻译奥义书,用的是雅言。他认为,梵文是古代印度的雅言,只有使用相应的中国古代文言,才能准确地传达其神韵,展示其深刻的蕴藉和哲理。原书有韵文,有散文,先生尊重原书的形式,译文也是有散有韵,且反复斟酌,用词既不违背原意,读起来又朗朗上口。奥义书之名来源于梵文音译,原没有“深奥”的意思,但由于成书久远,习俗不同,该书对中国读者来说,仍较为深奥难懂。徐先生在翻译时,尽量使用中国人熟悉的语汇,并广泛参考德、英文等多种译本,做了大量注释。注文使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概念,如道家的“无”、“象”、“大道”等,进行比较,以便于读者理解。

先生的译稿,大部分写在二三寸宽、五六寸长的纸条上,有的甚至只有一寸宽。每张纸条写有一二节译文及注释。这是先生在印度养成的工作习惯,为了方便“手民”(排字工人)的操作。译文、注释,均用工整的楷体誊抄,清清楚楚,并仔细地编好序号,万余张纸条,片页不紊。二十多年前的中国印刷业,还没有电子排版,要靠工人一个一个地拣出铅字然后排版;拉丁转写的梵文,上下标很多,都要单独刻字。排版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工作,校对亦很繁难。每出一次校样,徐先生都不惮其繁,亲自看校样,绝不疏忽。书中有一大圆轮,最早是先生手绘的;书的版式,也是先生亲自设计,并标明字体、字号、空格等等,既考虑到美观大方,也不忘方便读者。1996年重版时,先生提出做索引。这个索引也是先生亲自写出条目,一一核对页码,标在校样上。凡事自己动手,不假他人,这样的作者,在今天是不多的。

徐先生精通梵、拉丁、德、英、法、希腊等八种语言,对诸多学科都有深入的研究。他早年追随鲁迅先生,从事进步文化事业;后来为实现鲁迅先生的遗愿,到印度钻研梵典。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先生,却很低调,不事张扬,不计名利,默默地耕耘自己的一方事业。先生于1992年10月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不佞于再版《五十书》初[殊]无成见。但从来不肯于任何学术有所张皇(一般‘自然科学’除外),更无论大事宣传。然以谓倘于读者有益,亦当为之。其余考虑皆在其次。要之,其不肯以此谋私人之利可知也。”这是对我要做媒体宣传的答复。

徐先生非常讲究工作时间和工作效率。《五十奥义书》洋洋八十余万言,先生每次都是两三个星期就将认真看好的校样退我。先生除了自己的研究和翻译工作外,还义务地为《世界宗教研究》和《世界宗教文化》翻译、校对文稿。由于常常要涉及多种文字,因此占用了他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有一次我去拜访徐先生,他正在修改一篇论文的英译稿,要我略等,并告我必须在某日交编辑部。我对他说,所里的工作就交给别人做吧,有那么多年轻人呢;且年纪大了,不能太累。先生则表示自己身体很好,并不觉累,所里信任,交给工作,就要做好。我当时心中十分感慨,这样一位年已耄耋,学富五车,被誉为“玄奘第二”的大学者,却甘当人梯,为年轻人打工,不仅毫无怨言,而且乐此不疲。如此之精神境界,今日,又几人有之?

先生独居,却并不与世隔绝,“隐而不逸”。他一生驰骋于三大文化体系之间,疏解并会通其精神源头,我以为,他实在是一位康德意义上的“世界公民”。1996年本书重印时,先生嘱我拟一再版前言。这既是对我的信任,同时也是一次考试。我在前言中写了这样一句:《奥义书》是东方文化的宝贵遗产(大意)。先生看后对我说:“我一贯反对将文化分成东方、西方,都是世界的,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奥义书》是世界文化的瑰宝。”便提笔将这句话改为:“凡世界各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不必再分国内、国外,东方、西方,都应加以借鉴、吸收,为我所用。”先生还说:“我不同意那种21世纪是中国文化、东方文化之世纪的说法。我倒是赞成毛主席的那句话,中国不称霸,不争做老大。”

关于本书的问世,还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领导一直关注《五十奥义书》的出版,关心徐先生的工作和生活。1981年,我社打了一个报告,向院领导汇报《五十奥义书》的出版进度以及遇到的问题。梅益同志批示:“这部书比较深奥,对他的译文,如认为不妥不佳,最好和他商量,不要自行修改”;工厂的情况“要同徐老先生说清楚”;要在院内通讯上摘登译文,进行宣传、介绍。宦乡同志签字表示“同意”。于光远同志批示:“同意梅益同志所说意见。系梵澄同志的作品,译文应全由他决定。要尊重本人意见,以快出为主。”梅益同志所说的“不妥不佳”语,系指那位助手所提出的个人看法,即译文应改为白话文一事。在院领导的关怀下,中译本《五十奥义书》终于在1984年面世,又在1996年重版。

2000年春天,我在外地突然得到徐先生仙逝的消息,未能赶回北京为他老人家送行,实乃一大憾事。我自1980年起为《五十奥义书》的出版经常跑徐先生家,时间已经过去了20多年,第二版的编辑出版距今也10年了,但很多事情仍记忆犹新,撰此小文,以志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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