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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2008-12-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赵玫 我有话说

阮玲玉

  1910年-1935年。中国默片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演员,原名阮凤根,出生于上海,祖籍广东中山县人。1918年就读

于上海崇德女校,取学名阮玉英。1930年后,在联华影业公司主演《故都春梦》、《野草闲花》、《恋爱与义务》、《桃花泣血记》等,奠定在影坛中的地位。1932年,在田汉的《三个摩登女性》影片中,成功塑造出一个具有民主革命觉悟的女工形象。继而演出的《城市之夜》、《小玩意》、《神女》、《新女性》等作品中,她自然及出色的演技,令她成为红极一时的影坛第一明星。

30集电视剧本《阮玲玉》的创作,是一次长歌以当哭的写作。之所以要做这件事情,仅仅是因为迷恋阮这个女人。一个如此璀璨的生命,而又是,那样灿烂地短暂。像一颗美丽的流星,在天空划过,燃烧着,而后凄凉坠落。

这又是我的一次关于女人的写作。阮的生平。她的爱情。以及她那倾城倾国的死亡。阮出身微贱,却能献身于艺术。她热爱电影,却不曾拥有那完美的始终。她崇尚爱情,但遭遇的,却又总是男人的负心和欺凌。

于是让人想到了那个骄矜无比的张爱玲。她的小说写得是那样的惊天地,而在送给胡兰成的照片背后,却写着这样美丽的微贱: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难道不是在说天下恋爱中的女人?这难道不是对那些糊涂女人的生动写照?当然,这也是阮玲玉毕生爱情的概括和印证。

阮于是在尘埃中开出花来,而后硕果累累。这大概也是阮所始料不及的终于的辉煌。而她的辉煌来自于两重的塑造。一重来自于电影,而另一重,则得益于爱情。自投身电影,阮就没有离开过这双重的滋养。在爱情的激励下投身艺术,又在艺术的滋养中感受爱情。于是她如此走过人生,直至,她对人生的失望使她再不愿拥有人生,乃至生命。

这个女人曾经是怎样地光照天宇,以至于到了今天,我们依然能记住她。而她美丽的影像和非凡的表演,也就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在黑白的无声的电影中,阮堪称女皇。她的短暂的一生为她留下了很多影片,而最后的一部,是“联华”为她拍摄的那无比美丽而悲哀的葬礼。她的谢幕依然是如此的辉煌,以至于被当时的《纽约时报》称之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哀礼”。而紧随她身后的还有,鲁迅先生的那篇论及“人言可畏”的文章。

说红颜薄命,红颜何以就一定薄命?而阮玲玉就是证明。

那是1935年的3月8日。一个戏剧性的死期。一个刚刚完成了《新女性》拍摄的女人,却要在国际妇女节的这一天,结束她新女性的生命。这是讽刺?还是反抗?

所以阮的死被看做是社会的,但也许只有阮自己才最清楚,在事业的顶点让生命坠落,是因为她对她爱过的男人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念。于是阮采取了那种扭曲过激的方式――烧掉自己的船。然后将生命淹没。

阮1905年出生于上海的一个工人家庭。阮从小生活在贫穷中,却不乏亲人的爱,于是这爱便也锻造了阮的性情。父亲的早逝让母亲含辛茹苦地去做有钱人家的女佣。在十里洋场的旧上海,阮是透过地下室昏暗的窗户,了然了什么叫富有什么是贫困。于是阮不甘,向母亲索取更多。她要求的并不是财富,而是对母亲说,我要读书。

一个女佣的女儿,说她想要的是知识。足见阮从小就是一个怎样与众不同的女孩。然后便是在母亲的努力下,阮如愿以偿上了私塾,后来又从私塾转到了上海著名的崇德女子学校。从小学,到初中。阮尽管没有因此而改变她的贫穷,但是读书的感觉却让她无端地高贵了起来。而她在中学时最喜爱的书,竟然是那本《邓肯自传》。她崇尚那个自由而反叛的美国舞蹈家。于是她让自己以为渺小的人生,从此也随邓肯一道飞扬了起来。

紧接着爱情到来。那时候阮只有16岁。16岁的花样年华。

然后我们就读到了著名电影导演费穆追忆阮玲玉的文字。费穆之于阮玲玉的意义却鲜为人们提起。阮的电影表演的巅峰时期竟有三部电影与费穆合作。其中《城市之夜》是费穆的处女作,接下来便是《人生》和《香血海》,主角都是阮。尽管那时候的阮玲玉已经名声远扬,但费穆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还是为阮开辟了一片崭新的表演空间。

当然我并不是想说费穆和阮之间艺术的和生活的友谊,我只是想说在合作了三部作品之后,费穆对阮玲玉有着怎样的了解。尤其他作为导演,对一个演员的内心又该是怎样的洞悉。费穆说,阮的身世,谁都知道甚为凄凉。她第一次的爱情给了某先生,而未被某先生所珍视。而费穆所说的那个某先生,就是给了阮初恋的张达民。而这个张达民竟然又是阮的母亲做女佣的那个富有家庭的少爷。所以无论阮是怎样地崇尚着自由和独立的思想,她的爱情还是终究没有能够脱出少爷和女仆的传统的窠臼。

他们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感情的牵扯。而阮的电影的生涯也恰恰是在这十年中有了千回百转的发展。阮迅速窜红,影片一部接着一部,自然成为了越来越多的影迷的偶像。同时阮的收入也让她扬眉吐气,从此再不要母亲去做女佣。这种经济的独立无疑让阮有了一种看不见的气盛。

面对角色的如此换位,张作为一个男人的心思一定是很彷徨的。他当然不甘于依附于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竟然还是家中女佣的女儿。开始的时候他苦撑着一个大男子的面子,不向那个出身卑微的小女子臣服。但随着阮的蒸蒸日上,张终于意识到了阮的不可以改变。于是他越发地扭曲,以至于干脆矮下来,矮到尘埃中,从此寄生在大红大紫的阮的身上。

此间,阮在默片时代的表演逐渐炉火纯青。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肢体的语言,都最大限度地表现了角色内心的世界。而阮为了不失去这个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明星位置,便也只能坚守着和张的没有感情也没有绯闻的生活。

然而,另一个男人还是出现了。那个被称为“茶叶大王”的富商唐季珊粉墨登场,也就是费穆文章所提到的那位与阮一道营造新的家庭生活的“唐先生”。唐在旧上海可谓大富大贵,名声远扬。而使他名声日隆的,不仅是他的风流潇洒,还因为他对电影女明星的格外的偏爱。而阮,在那个阶段,正大红大紫,是千万影迷的偶像,亦是普天大众的情人。于是唐毫不犹豫地就将他的视线锁定在了惊鸿一瞥的阮玲玉身上。

在润物细无声中,阮慢慢地接受了唐的温情。阮觉得与张相比,唐给了她太多太多的好。但是阮必得要有与张了断的那一刻。这是阮很多年来所不愿面对的。她一直抱有着不负他人的原则。幸好,唐有着大把金钱来了结此事。而张也刚好是一个见钱眼开的没有了出息的无赖。

阮本来以为这是个各得其所的结局。转过身来,她便可以更加专心地投入到她毕生挚爱的电影中。这以后,她又拍摄了费穆、吴永刚以及蔡楚生的电影。而每一次,她都以杰出电影演员的身份认真投入拍摄,这让同行非常感动,对阮的人格也更加地敬重。本来是阮的表演使这些导演崛起,而阮却坚持认为是这些优秀的导演,将她的表演艺术推上了巅峰。譬如,阮玲玉在拍摄《神女》时的表演简直是出神入化,把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不得不出卖肉体的故事,诠释得几近完美。《神女》被认为是阮最优秀的作品,接下来的《新女性》,阮的表演依旧光彩照人,但这部影片却成为了将她逼向死亡的一个重要因素。

《新女性》以女演员艾霞自杀的经历为原型,抨击了社会的丑陋黑暗和小报记者的造谣中伤。这是蔡楚生继《渔光曲》大获成功之后的又一部力作。蔡对阮的表演从来仰慕,也是几经周折之后,才请到了阮来出任影片的女主角。蔡当然不会想到这部影片会导致阮的对生命的如此绝望,以至于唯有死,才能洗刷干净泼在她身上的那所有的污水。

而让阮悲哀的,是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个平静的生活又新起波澜。到底唐是个不可救药的花花公子,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位女明星,却恰巧阴差阳错地被阮玲玉洞悉。

然而即便如此,生活依旧在持续着。而致命的,是那个张达民在阮的如此失望之中又来寻衅。张一副无赖嘴脸,向阮索要金钱。尽管此前,阮已经支付了他整整两年的生活费。以阮的心性,她是不在乎那几个钱的,但是唐以为张是负在阮身上的一个累赘,一个无底洞,所以唐坚决不同意再给张哪怕是一块大洋,于是张立刻扬言要以通奸罪将阮告上法庭。

作为一个男人,唐当然不能被如此无赖敲诈勒索。于是他说,让他去告吧!

阮慢慢浸上来无助的眼泪。她终于知道,唐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他已经不再爱她。因为不爱,才将她的羽毛丢弃,任凭蹂躏。张的威胁也许仅只是为了索要金钱,而唐的冷酷,却是要把她逼上绝路。

于是这两个男人将阮当做了争斗的砝码。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毫不退让。阮为了平息这场斗争不知道作过了多少努力,她含泪请求唐季珊,又登门拜访张达民。但是她从这两个男人那里得到的回答却是一样的拒绝。于是,唐和张纷纷将对方告上了法庭。同时这也就意味着,阮必须要出现在被世人所无限关切的法庭之上,当众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质询和凌辱。

而热衷于花边新闻的小报也借机全力炒作。他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招揽看客,扩大印数。而阮玲玉却成了牺牲品,她的精神的创痛被转化成为了报纸的滚滚财源。

祸不单行,阮刚刚拍竣的那部电影《新女性》,竟然也在这样的时刻惹出麻烦。“上海新闻记者工会”以《新女性》“攻击新闻记者”为由,向联华影业公司提出强烈抗议。并威胁如不解决,电影将不能公映。阮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新女性》如不能公映,就更是扑灭了阮对生命的最后的热情……

由此便揭开了阮生命中最黑暗的篇章。

导演蔡楚生为了公司的利益只得将影片重新剪辑。想不到公映后《新女性》的票房竟出奇的好。于是在影片中被丑化的记者决计报复,既然他们不能打倒影片,那么就打倒阮玲玉好了,而刚好张达民与唐季珊的官司就是最好的武器。

阮便这样在三面的夹击之下被逼到了那个死角。所有人的明争暗斗都把无辜的阮当做了靶子,这对于一个原本柔弱的女人是怎样的残酷。很快阮便看到,她与张达民、唐季珊关系的绯闻,已经成为了各类小报的头条新闻。而且报纸上充斥着“诱奸”、“通奸”一类污秽的字眼,被街头巷尾的人们放肆地议论。

如此阮玲玉已经无地自容。浪潮般的羞辱如芒刺在背。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而当时阮又正值表演艺术的高峰。如此的灿烂而完美。阮看重这些。她不愿自己为之努力了毕生的这一切,就这样毁于那些可怕的“人言”。所以她恐惧。以至于阮以为连死亡都要比这样的恐惧轻松。

于是,在3月8日的那一天,阮选择了死亡。那是发生在8日凌晨的一个决断。

阮在3月7日的这一天是那样从容。为了终于完成的阮的最后一部影片《国风》,阮参加了夜晚与影界同仁的一次欢聚。为了这次聚会阮特意烫了头发,但是谁又能说清阮不是为了聚会而打扮自己,而只是为了那个美丽的死亡呢?

于寂静的午夜中,阮吞服了整整三瓶安眠药后,一定曾有过片刻的清醒。而她语无伦次却又入木三分的“遗言”,大概也就是写于这个时刻。阮在遗言中悲怆地说道,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鲁迅先生关于“人言可畏”的那篇杂文,即以此篇“遗书”作为基础。

但是后来还是有人觉得阮的如此遗言有伪造之嫌,以为阮对唐的冷酷不会毫无怨言。于是有人在当年的某杂志上又读到了阮的另外一份据说是真实的遗书文本。阮说,没有你的迷恋某某,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做吧!我死之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

只是,无论阮怎样的抱怨,阮毕竟在3月8日的这一天离去了。是她自己结束了自己。那时候她一定是觉得,死比之于生,定然是更值得她去追求的。

顷刻之间,玉碎宫倾。没有人相信阮就真的去了。从此在银幕上,人们就真的再也看不到她的甜美的笑容,她的贯穿于整个表演中的优雅的气质,以及她的戏里戏外演不尽的苦难和悲剧了。

为阮送葬的队伍长达数十里。沿途夹道送行者有30万人之多……

不久,阮的墓地枯草萋萋,满目苍凉。只有几根芦苇在黄昏时分的阳光下闪着惨淡光斑。

尘埃里的花。开了,又败了。然后是凋零。但却依然是花。永远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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