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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他被掏空

2008-12-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李献伟 我有话说
知道张大春,是几年前读《中华读书报》上介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他的《小说稗类》的一篇文章。后来在书店偶遇那本《小说稗类》,粗翻,似是有关小说理论的著作。其时,我对小说的兴趣已日渐式微。终了,还是把那书
放回到书架。

五月份,路过上海,在静安寺对面的季风书园碰到他的《聆听父亲》。前书腰上“莫言、李锐、阿城、侯孝贤、朱天文倾力推荐”的字样,并没有说服我掏钱。后书腰上朱天文的几行字:“第一次,他如此之老实。甘心放弃他风系星座的聪明轻盈,有闻必录老实透了地向他未出世的儿子诉说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第一次他收起玩心不折不扣比谁都更像一位负责的父亲。第一次他不再操演他一向的主题――真实?虚构。第一次,他暴露了弱点”,倒是紧紧地攫住了我。不久前,我一样遭逢了父亲的去世,那之后,我极力不去想他的不在;想以这般地不去想,来抗争“巨大无常且冷冽如月光一般的命运”对他生命的掠夺,来幻化出他在我世界里的永在。我对父亲的去世,是这般反应。张大春对他父亲的去世,如何呢?莫名的好奇心促我掏钱、买书。

夜里,窝在床上,翻《聆听父亲》。翻的中间,白纸黑字的缝隙里,偶尔,会枯墨洇宣纸般地,隐显出我父亲的音容,以及他之于我的种种。

这本书,并不仅仅有关张大春的父亲一个人。正如封面上竖排的“聆听父亲”四个字下方横排的“AsOneFamily”所示,作者是在“聆听作为一个家族错综关系结点的父亲”。在书里,作者上溯五代到他的高祖,高祖以降,披散开写来。眼目勾画清晰的人物有:以“牛肉馅得放大葱”为家规的曾祖母,言语朴实却总能准确预言的祖母,迷恋京剧、风雅却落魄的大大爷(这“大大爷”就是他父亲的亲大哥,下面的五大爷、六大爷,类推),壮游半个中国、言行吊诡的“怪脚”五大爷,家族故事的记录者、诠释者六大爷,没有裹脚但因幼年一场病而走路趔趄、然而不畏艰难千里寻夫的母亲……不过,着墨最多的,还是他那曾经傻大粗黑、狮鼻牛眼儿的父亲。

作者的父亲年轻时,不知是不是为了摆脱家族的管制,加入了跟他爷爷是死对头的另一个帮派。日伪时期,在日本人手下做过土地测量员。后来,他有机会选择回老家山东或者去上海,他选择了上海,追求新鲜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见上一面因政治演变而处处碰壁的他曾经所在帮派的帮主,他“不愿意在这种情意的事体上让人觉得他预留退路,亏负恩谊”。作者小时候,父亲对让他上学长智慧这件事没有太积极的作为。他大学联考之前,因为数学差,不想去考,父亲说:“不考就不考,就算你一辈子不念大学,我将来退了休还有终身俸,可以养你几年。”就是这样一个散淡的人,却对儿子唱京剧没有感觉耿耿于怀。他年纪大、摔了致命的一跤后,对作者说:“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什么,你说糟糕不糟糕?”

这书写得有勇气。这勇气,不是面对强权、蛮力、权威时的不退缩,而是看见生命实相时的不扭头。作者这样写父亲摔倒后他给父亲洗澡的情形:“我继续拿莲蓬头冲洗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几近全秃的顶门、多皱褶且布满寿斑的脖颈和脸颊、长了颗腺瘤的肩膀、松皮垂软的胸部和腹部、残留着枣红色神经性疱疹斑痕的背脊。我伸手搓搓他的屁眼,又俯身向前托起他的睾丸和鸡鸡――那里就是当初我的源起之地,起码有一半的我是从那么狭小又局促的所在冒出来的。我轻轻揉了揉它们。显然,它们也早就垮了。”这种丝毫不为垂垂老矣的父亲讳,手术刀般挑露人生真相,直逼曾经高大健壮父亲凋萎的睾丸、鸡鸡的白描,固然不悦目,却让人不能不鼻酸眼热。书中,作者写到他大学里和合唱队队员合唱完发现自己痛快地流下泪来时,这样感慨:“逼近艺术,就像逼近实情真相一般,令人脆弱。”写作《聆听父亲》时,张大春是边写边哭,他说:“从来没有哪本书写完有被掏空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他之所以有被掏空的感觉,就是因为他暴露了自己一直在掩盖的部分。坊间,我们有不少神游八极、挥洒才气的才子才女,也不缺旁征博引、佐证推理的学者文人,不过,有勇气逼近自己内心最脆弱的那块的,不多!

这书写得够老实。张大春写到他曾祖母的家规时说,“绝大部分――非常奇特地――与做人处事、修身齐家的大道理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多是像“煮老猪、老羊,要往锅里扔一把旧竹篾子须;煮老鹅,须放灶边陈瓦同煮;煮老鸡,赤锡两块,其烂如泥”这样素朴的日常生活小窍门。就是他父亲跟他讲“一件事情跟另一件事情要厘清”这样的大道理,也直白得让人咋舌:“大便入坑、小便入池,别搅和。”至于他十六七岁被拒的恋爱,依旧原样啥样就啥样地给传真过来:回他情书的那个女孩对他的情书“用红笔胡乱圈点一阵,并且极尽嘲诮之能事地夹注、眉批”,对他邀她看《西城故事》的诚意,她寄给他二十块钱,其中一张钞票上写着“请自便”三字。作者十六七岁的那个年代,“请自便”就是“请自行料理大小便”的意思。这段,最够老实的,是最后作者点评爱慕对象的那句――“一个他妈的不会被甜言蜜语款款深情打动的女学生”。是呀,失恋了,谁还会有“恋人不成做朋友”的大度!失恋哪有他妈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骂两声不就结了?!

说这书写得老实,是就内容而言。说到技巧,张大春,那是一点也不老实了;他根本没有像朱天文说的,“甘心放弃他风系星座的聪明轻盈”。整部小说,头绪繁多,每条线索都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时间上,不是直线发展的顺叙,也不是尚算老实的倒叙,而是将来、过去、现在这几张渔网,左、前、上、后、下、右地交错。这般迷宫样叙述故事的间隙,时不时,还夹杂着对《诗经》、《古诗十九首》、《家史漫谈》、希腊神话等等的引用,夹杂着对写作、认知、京剧、音乐、历史等等的思考。这种一本书里讲故事的人和博学的杂家交错出场,让人不禁想起读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时历经的迷乱――是痴迷,加上惑乱。

本书上架建议,是小说。而我,更愿意把它当散文读。据报道,有记者问张大春:全书交织个人记忆的家族历史和大历史,该视之为自传或是虚构小说?居然,张大春说:“当成长篇散文看吧。”

  《聆听父亲》,张大春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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