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超人与禅

2008-12-10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孙郁 我有话说
题目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因为在梳理鲁迅的藏书目录,涉猎到尼采和八大山人,于是想起超人与禅的话题。记得曾和友人讨论过鲁迅与尼采的关系,后来竟扯到了绘画与诗的问题。自然也牵涉到了八大山人。鲁迅喜欢尼采,也欣赏八大山人。看似没有联系,可是内在里是有逻辑的穿梭的。我曾与友人在江西看到了八大的几件珍

品,被其灵秀大气的笔触所动。好像是禅又不是禅。异样的东西是浓厚的。那作品宁静又飞动,禅风暗袭,惟有超人才能有此气象的。那里散出的快感,虽与尼采的血色大异其趣,但在性灵飞扬的层面上,给人的都是一种惊异。

在我看来,禅的意象和超人的意象,改写了我们的艺术史。民国以来,读书人渐渐意识到了这些,摄取外来的理论都是很自觉的。尼采学说的接收和禅的研究都有了很大的发展。之所以如此,乃思想界的革新意识使然。鲁迅很早就意识到尼采学说的价值,1907年写下的《文化偏至论》就大量引用尼采的思想。他后来翻译的《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把尼采的思想的要义领会得很是深切。尼采在中国知识界引起的革命,和禅宗当年带来的意识的变迁是同样的。因为都扩大了精神的空间,意识被否定的理念所昭示。有了逻辑上的飞跃,或是精神的逆转。禅的出现,促使文化史有了新的色泽。艺术里的空灵清寂的东西诞生了。我们在王维、白居易的文本里都能感受一些。尼采的引进中土,直接催促了鲁迅那样的人物的诞生。甚至郭沫若、高长虹在年轻时候都有一些类似的狂飙气。

胡适也是注意到历史里的激进主义和否定意识的价值的。他自己就赞美过尼采的思想。不过他对禅的认识比尼采的学说的理解要深。有学者说,胡适根本就不懂禅,可其写下的《禅宗是什么》、《禅宗史草稿》、《禅宗的印度二十八祖考》、《中国禅学的起来》、《中国禅宗的来历》等,对佛学的看法也非都是外行。禅的深切,乃有否定的思维,精神是腾跃的。不过就精神的冲击力而言,后来的尼采对知识人的震撼可能是最大的。胡适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和尼采的距离都是很大的。倒是鲁迅深深地注意到尼采与东方文化的联系,且将其融到了血液里去。我有时想到他与鲁迅的分歧,与尼采的远近也不能不说没有关系。超人与禅,前者难学,后者难悟,就难度而言,有时并不分上下,但尼采的深切似乎更不易把握。

尼采的《苏鲁支语录》,和佛的讲演有些形式的相近。可是力度过大,别人是不及的。像是地下的岩浆的喷吐,带着热和恢宏之图。而我们看五祖和六祖的语录,哪有尼采那么的激烈?禅是静的盘思,在无声里得天地之要义。尼采确实轰鸣的,虽是孤独的行走与独语,可是弥漫着无边的蒸汽,让人无法躲逃那气流的冲击。他的语录和释加牟尼的语录也有共鸣的地方。比如强调自我的体验与行走,真理来自苦难的行程里,认识可以超度自己的,改变自己的命运。尼采希望每个人都成为自己,而不是他人。而佛家的禅的理念,到了六祖那里,一切人都能得到妙意,看法是很近的。不过尼采的表现方式,有孤傲的一面,是惨烈的角斗,身上散出强烈的痛感。这是血写的文字,摇动着每个读者的心。可是禅宗却让我们沉浸到空妙的虚无里,自然是万念俱灭,与天地相依。尼采语境的出现,对中国旧有的话语方式是一个颠覆。鲁迅其实就承担了这一颠覆的任务。所以,当胡适与废名从禅宗里各取所需的时候,鲁迅却把反抗与破坏的理念译介过来,形成了一种超人的文本。激进主义与左翼文人的文字,都多少从尼采那里得到了什么。

顾随先生生前有一本书《揣龠录》,是谈禅的大作。他也懂得尼采,从鲁迅那里嗅到西洋的反近代的气味。他大概是现代史中对超人与禅的话题了解最深的人之一。因为他的气质里就有这样的因素。不过,在禅与超人之间,他喜欢的是后者。尤其鲁迅这样的超人式人物,让其终生为之倾倒。禅语有时不免暧昧,隐曲,而尼采、鲁迅何尝那样捉迷藏呢?在一个缺乏个人的国度,尼采与鲁迅那样的力之美,实在是耀目的。

禅让人从顿悟里飞天,成为俗物的解脱者。超人却把变革的话语移到生命的过程,像一条河样流着。我有时想,胡适的静,大概是未能得到尼采的激流的冲击,所以,虽是文学革命的先驱,却没有激烈的文本。鲁迅不然,他从叛逆者的轨迹里找到独行的方式,永不满足,永在出走,在田野里求索着。说他是中国的超人,也是对的。

真正的个人主义者,如果没有尼采式的无畏的独行选择,不可能成为超人。可他却自己疯掉,路是难的。鲁迅决不妥协的一面,很像尼采,可他却与大地、民众连接着,所以是活着的英雄,没有把自己与泥土的关系斩断。胡适不喜欢超人,因为理性的价值比狂士的存在更为重要。也不想学习鲁迅,他或许觉得,痛感过多,搏斗愈烈,生命的美就损害了。

古老的禅曾使中土的文人学会了在寂静里超出万象,得到己身。那是古典的飞动,心是从容的。废名、丰子恺都多少学会了这些。鲁迅的不满于禅的地方是,太重于气的表达,多智少勇。尼采的超人,在智与勇的方面,比柔软之气要凌厉得多,是自新的精神的前导。于是剧烈、冲动、孤苦,在反现代性里逼近了现代性。一静一动里,都改写了我们的艺术史。这两个存在,本不该是对立的,实际却一直属于两个世界。好像是古今的不同。不过要是深入理解,我们现在流行的话语,似乎都不能解析它们,原因是我们的语言系统,和这两个世界实在是太隔膜了。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既没有鲁迅,也没有八大山人式的人物的原因吧。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